俱乐部放假第一天晚上,所有学员和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
冷硬洁白的冰场上,现在只剩下高圣川一个人。
冰刀在银盘上划出最后一个音符的圆弧,一套自由滑节目练下来,体力已完全耗尽,他靠在场边挡板上,胸腔剧烈起伏着攫取冰冷空气,胸口一片寒凉,却依然浇不灭心肺里的氧气被燃烧成最后一丝力气所产生的灼烧感,汗水将他的额发浸湿,又落在脸上,沿着下颌线滚落,最后滴落在冰面上,而他连抬手抹去的力气都没有。
灌了半瓶水,体力稍稍恢复,他看着面前无限延伸、反射着顶灯细碎光晕的冰面,忽然记起自己跟关澈打的那个赌——
“如果我能在世锦赛之前跳出4A,你就试着向前看,好不好”?
他当然不是那天对着关澈才有的这个念头,事实上,整个休赛季他都在琢磨这个事,并无数次背着霍世平尝试,结果一次比一次摔得惨烈,俱乐部有人看到,传出去,外界的声音意料之内地不太好听。
A跳,全名阿克塞尔跳,是所有跳跃中唯一一种向前起跳、向后落冰的跳跃,空中旋转比其他跳跃要多半周,4A要求运动员在滞空的0.7秒内,身体在空中完成1620°旋转,是最大程度逼近人类身体极限的跳跃动作。
成功跳出4A的诱惑,甚至比拿到世界冠军还要大。
他滑到冰场长边,深吸一口气,助滑加速后,左前外刃果断压冰起跳,却在旋转连四周都没达到时就落地,侧身着地摔在了冰面上。
……助滑起跳速度不够。
第二次,高度未达到标准,滞空时间不够,周数未到落地摔倒;
第三次,起跳方向错误直接失败;
第四次,起跳瞬间用刃错误;
第五次……
冰面伤痕累累,布满了起跳时压刃的雪白痕迹,高圣川又一次摔倒后,坐在冰上,几乎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体力的急剧下降和摔倒时的巨大冲击,让他的身体如同被碾过一般,筋骨皮肉每一寸都在痉挛,都在疼痛,都在震耳欲聋地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视野几乎昏暗起来,他把手掌按在冰面上想要撑起身体,双腿却颤抖着丝毫不听使唤,只有手上传来凛冽的刺痛,让他勉强维持清醒。
他自嘲地牵起嘴角——这副样子若是让人看到,他都能想象他们会说什么。
“什么水平啊飘成这样?”
“说大话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可怜的样子啊。”
“先把退赛原因解释清楚再作秀行吗?”
“你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清楚?不要命了!”
这些声音恍如实体,高高低低萦绕在他耳边,他抬起沾满冰屑的手,按住耳朵,近乎麻木的耳廓被冷屑刺痛,稍稍驱散了缠绕不去的幻觉。
听得太多,连想象起来都毫不费力。他低笑着摇头,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吗?
他恍惚着,依稀记起有个人坐在他面前,用温润坚定的眼神凝望他,对他说,我会了解你的过程,理解你的选择。
你会理解的,对么。
没有人回答他,可他擅自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一点点如豆的微弱灯火,在他心底“嚓”地一声燃起,短短几秒,竟成燎原之势,滚烫又耀眼,把所有臆想和黑暗尽数点燃,烧得片甲不留。
“就为了这句话,”他告诉自己:“最后一次。”
他站起来,在冰上溜了几圈,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随后忽然加速,助滑后将身体微微向左边压,外刃在冰面上划出厚实雪白的弧线,而后双手紧紧抱住身体,绷紧浑身肌肉,核心力量瞬间爆发,干净利落地纵身高高跃起,身体轻盈滞空,用右腿快速摆起的惯性带动身体旋转,汗湿的发稍在空中划过四周半银亮平滑的弧线。
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挣脱了重力束缚,在冰上飞了起来。
右脚后外刃落地的瞬间,锐利刀刃在冰上激起一片晶莹的冰屑,如同翩翩冰蝶,随着他脚下雪亮的寒刃,翩然欲飞。
高圣川屏住了呼吸——
然而想象的崴脚跌落并没有发生,他右脚稳稳落地,硬是撑住了几倍于体重的落地冲击,左侧浮腿向后自然地舒展开,逆时针滑出半圈,好似一只归林的飞鸟。
……成功了?
他停在冰上,怔愣了将近十秒。
成功了!
他胸腔中爆发出巨大的喜悦,让他忍不住大叫出声,体力透支的虚弱终于在精神松懈的这一秒精准地席卷了他的身体,高圣川跪倒在冰上,双手扶冰,身体颤抖着低笑,观众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激动的解说语无伦次,千百万人见证着他来之不易的成功——
空旷的冰场里,只有他孤独的回音。
在空无一人的俱乐部里,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荒芜世界,他完成了一项足以填补中国花样滑冰空白的壮举。
可这一切无人知晓。
没有教练,没有训练录像,没有观众,没有裁判,什么都没有,偌大的俱乐部,只有他一个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委顿地从冰上起身。
下一秒,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