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诡与羊胜究竟是不是杀死袁盎的真凶,我不知道,阿武保下他们的原因,我也不知道。
但不管他有多少理由,他藏匿此二人的行为,无疑是极其愚蠢的,比杀死袁盎更蠢。
长安的使者在梁国与阿武对峙,最后阿武杀了公孙诡与羊胜,让使者用这二人的头颅向阿启交代。
不管阿武是不是杀死袁盎的凶手,他这样的行为,都可以视作是对皇权的挑衅。
阿启亲手写下了叱责梁王的诏书,命传驿急送睢阳。同时出发的还有他派出去的第二批使者,那些人皆是从南军中挑选的精锐,披甲执戟——他们去梁国,是要代天子捉拿梁王。
这样的大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我母亲的。她不顾自己眼盲老迈,从长乐宫的复道赶到了未央宫,为她的小儿子说话。
以往母亲袒护阿武,阿启总是顺着她的。可这一次阿启在母亲面前罕见的表示出了强硬的态度。最终我母亲离开宣室殿的时候,据当时殿外侍奉的近臣所说,她面色灰白仿佛马上就要有大祸临头。
我好奇殿内当时母亲与阿启究竟说了什么,不久之后我从王娡那里得到了答案——
“太后先是疾言厉色的命令陛下放过梁王,再是柔声细语的恳求陛下放过梁王,陛下始终不予回应,只枯坐于席上。太后怒急,几欲昏倒,而就在这时,陛下开口,问了太后一个问题——”王娡的嗓音轻柔且冰凉:“阿母是想要梁王做叔段么?”
叔段?
我并不好学,想了一会才记起这是何人。
“郑庄公的弟弟?”
“是呢。”王娡竟也读过些书:“据说郑庄公的母亲武姜在生长子的时候难产,故而不喜长子、偏宠幼子。以至于最终酿成大祸。”
我这时想到叔段的结局。史载他在母亲的偏宠之下愈发张狂,最后竟意图夺权篡位,于是被亲兄长所讨伐,不得不逃亡共国。
而武姜与庄公母子也生了嫌隙,庄公于是将母亲迁于城颍,并立下誓言:不至黄泉,毋相见也。
“庄公之决绝,让人害怕。武姜这样的母亲,也着实让人心寒。”我忍不住感慨。
王娡劝我:“陛下与太后,不至于会酿成这一步。”
我看了她一眼:“听说你有三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儿子。这是好事,若你再多几个儿子,你就该苦恼该让哪个做我家阿娇的夫婿了。”
寻常人家若是多了几个儿子,都要为了那么一点家产争得不可开交。我自己便有两个儿子,哪怕他们当下在我面前和和睦睦,我也不敢保证我的儿子日后不会为了一个堂邑侯之位而同室操戈。
我有预感,多年来我母亲、我两个弟弟之间维持着的平静局面,或许到了即将要被打破的时候。
不久之后,一个男人找到了我。他叫韩安国,自梁国而来。
“请长公主出面,消弭兵祸,救天下苍生。”
多年后再回忆韩安国,我能想起的是一张狡黠精明,却并不叫人讨厌的脸。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算老迈,眼睛亮得像是火,谈吐举止间,颇有先秦遗风。我看着他,不经意间便想起了少时在石渠阁内读过的纵横家故事,他像极了我想象中的张仪苏秦,滔滔不绝之时如有万丈华光,虽在我面前拱手低眉,然而整个人却紧绷弯弓。
他带着黄金千两来寻我,这是我弟弟阿武命他送来的。于常人而言这是笔厚礼,可惜我并不缺财帛,阿武献上的黄金再多,也多不过我每年能从馆陶得到的赋税以及未央长乐宫中源源不断的赏赐。我只能叹息,我这个弟弟,果然半点也不懂我。
倒是韩安国的聪明,反而比金银更加有效。
我对这个自梁国远道而来的说客萌生不了厌恶之情,反倒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话与他交谈了下去。
阿启做皇帝的那段岁月,也恰是我最为忙碌、最为得意的时光。长门园那时几乎夜夜都有笙歌,我周旋于将相王侯之间,沉迷于对财富与权势的追逐中。每当红烛燃尽曲罢舞歇之时,我仍会觉得无趣。而韩安国是个有趣的人,他说的话我很爱听。这或许是因为,他觉察到了我心中隐秘的权力欲,巧妙的拨动了它。
似我这种什么都不缺却唯独过于无聊的人,最盼望的,就是有一个搅动风云的机会。
韩安国祈求我出面,保住他的主君,梁王武。
他说,若我保住梁王,那不仅仅是成全了一段手足和睦的佳话,更是拯救了汉家的山河。七国之乱后,梁王便是诸侯中实力最强者。若陛下与梁王撕破脸皮,到时候必然会起兵祸,而受难的终会是百姓。
“假使长公主可以出面让陛下与梁王重归于好,苍生当感激您,史官也必然会在简牍之上为您浓墨重彩的书上一笔。”
我明白他的算计与思量,却还是欣然回答:“自当如尔所愿。”
韩安国大喜,朝我叩拜,我注视着他奉上的黄金,淡淡开口:“看在我与他的姊弟情谊上。”
次日,我见到了王娡。
如今她已经是皇后了,赶来长门园见我的时候,衣饰排场与过去无二。
她告诉我,韩安国也来找过她,确切的说,是找了她的兄长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