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息庵偎傍在沉雪峰下,远观脊梁高耸,翘檐腾飞,甚是齐整,然常年无人往来,经历风霜雨雪后早已褪变为一堆荒凉的宅院,周围杂草丛生,荒木萧瑟,迎面一条溪沟,因是冬天,水质干涸,唯见一堆堆灰褐光滑的石块石子沉淀在沟渠里。
章青砚与霄环、荃葙在一个废旧的石墩上坐下。经过两个时辰赶路,她们早已疲倦不堪,又目及荒凉,心底都生出些许闷气。
“以为这里与绝响观一般呢——原来如此!”荃葙仍喘着气,看着满院子的落叶荒草,脸上尽显悻悻态。
霄环坐了片刻,精神稍复,环顾四周道,“姑子们都说这里荒凉,我遭遇心里准备,这般景象便在意料之中。”说着,看到不远处有一排竹篱笆,便起身靠近。
“此处必有人来过。”只稍片刻,她断言,“篱笆断口新鲜,也无杂草攀附,可见是新编上的。”
章青砚闻言,忙站起身来直往庵堂里走。荃葙见状不敢怠慢,三两步冲在章青砚前头,一把推开庵堂的门扉。
午时烁眼的阳光随着门框打开投入庵堂中央,白亮亮的光丝下,是一尘不染的地面和桌椅,连梁橼壁柱间也不见蜘蛛网,颜色清寡却十分整齐。
“难道宣益公主也会来此居住?”霄环思忖。
荃葙想了想道,“那日刚彘儿来后的第二天,蜜心就来了绝响观,她说公主的郊野别墅离此地有三十余里,公主并不常来啊。”
“我想也不会,除了家具其他俱无。难道公主知道我们今天要来,特意派人打扫干净?”
“若要打扫,为何不扫院落,只扫屋内?”
“是啊,真是蹊跷——”
她二人不由一齐看住章青砚,希望她也给个猜想。
章青砚已经踱步走到偏侧的屋子里,里面陈设与正间差不多,只有榻前排桌上多来几个乌漆茶具。她正在想可是有隐居在此的人,却不轻易间瞥间榻沿下脚有一堆模糊的深绿。她附身拾起,是一团用丝绸金线编织的穗绦,日常只有王公贵族才将这穗绦悬在玉佩底端或作为乐器的配饰。
难道陈询来到来这里?一念闪过,初生的喜悦登时萎然。刚彘儿几日前刚刚来看过她,知道陈询又遇到新的麻烦,才让刚彘儿易装先来告知,怎会有此闲暇现在就来了呢?且她今日只与宣益公主有约,公主还未到也不会遗落穗绦在此。那会是谁来过呢?
不管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来过这里的人必是贵族或皇族,但鄣南山这个地方历来是贵族们不肯多议论的或踏步的。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听荃葙哭道:“姑娘,我怕。还记得来前姑子们说,符才人死在这里。虽是青天白日的,可听这四周无声……”
霄环忙安慰:“你也知青天白日的,不要胡思乱想。”
章青砚正要开口,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琴声,数段曲调回转,听出是一曲《流水》。音调熟悉而入心,恰是三年前那个仲春在鄣宜谷听到的乐音一般,只是当初未嫁的暇意阑珊,今时听来,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1),恰如这寒风松冷,使她感到凉丝丝的,也慌措措的。
人间爱恨情仇,有的时候只在一种心情。只缘感君几回顾,也求朝朝暮暮,或,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2),都只在有情人之间罢了。
那琴音是要刻意唤醒她的回忆,回忆了又如何,当初有情也罢、无情也罢,低风洗池面,斜日拆花心(3),也还是少年慕艾时的烦恼,青衫红裳时的嬉闹,今天,她忽然听到,除了惊讶,再也没有过去的感觉了。
但,既来了,不见,他刻意,她也躲不掉。
于是,她缓缓折回身朝门外走去,到了院落,果见那排新竹篱笆外的野蔷薇颓枝角畔,有一人坐在石盘上抚琴。
等她走近篱笆,那琴声才停下,抚琴人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望着她。
还是那年“妃朝见”时匆匆一瞥,此后只知道他去了灵州,还娶了司马清韵,而她渐渐沉溺在陈询的温柔乡、又命运扭转沦落到此。
“没想到是你!”她平静地说,与他百感交集的神情大相径庭。也因她的平静,他忽然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
“青砚。”他仍柔声唤道,站起身来,一袭崭新夹丝蓝衫,配着头顶一冠蓝珠,蓝色垂绦系脖直入前胸,皇子身份,在哪里都是熠熠生辉。
他朝她走近几步,快到篱笆才停,“我到这里五日了。前天看到一个人来庵堂排篱笆,我一看是曾伺候过八妹妹的内侍,问来才知八妹妹要来这里,排篱笆是防止庵堂野兽破坏。我想八妹妹何故要来这里,定是因为你要来。”
“哦?”她看住陈鉴。
陈鉴微微一笑,瞬息凝色道:“这不难猜。他在东宫并不如意,千沟万壑、前仆后继,他黔驴技穷,你的母族受殃,你才去了绝响观。他千辛万苦才娶到你,心有不甘,自然会想着怎样再与你相会。古息庵恰是一处好地方,所以你来了,我也来了。”
未曾想到他说得如此直白,却把她全部心思说破。悠悠三载,本以为她与他不再交集,谁知他事事堪破她的经历。
“你知道的那样多?”她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