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炖些肉汤——毕竟多了个小娃儿,补一补也应当。她那弱柳身,不像会生养,却早早怀上了……
“四弟——”
是国相将马鞭一挥,骑上前来。
四下无人,宗翰与他并驾,又笑道:“你的‘琼驹’确是好马,‘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真千金难易,骁腾万里亦横行。好马配好鞍,更须配四弟这般英雄啊。对了,我看这兔子毛色也甚白,可要做条围脖给弟妹呀?”
“那不成!她必可怜这活物,会说‘杀便杀罢,何苦再剥层皮!’”他也泛笑影,“妇人之仁啊。”
“妇人之仁,四弟可有?”
一听此言,他笑而渐冷,将乌沉沉的眼转去:“大丈夫欲就大事,不拘小节。”
“皇上属意谁,爱重谁,非我们能左右。”
前方艳羽一闪。
完颜宗弼引弓而射,中。
“——国相大人,我偏喜与二哥争。”
射猎归来,便见阿万递了一眼给圆珠,报道:“茂德娘娘殁了!”
圆珠腹中一痛……
阿万等人将圆珠服侍,喂下一碗安胎的黄芪人参汤,禁不住圆珠一再追问,回道:“……茂德娘娘她、她以凤簪将二太子刺死,许是惧怕再受刑虐,便也自尽了。她固犯此大罪,而珠胎已结,故得一全尸,以作陪殉。说来也怪,我们送珠翠时惟见茂德娘娘这一盒中的簪钗是磨尖了的。早知咱们娘娘伤心至此,大动胎气……唉!不过,二太子一死,大权便落咱们郎主之手……”
——心中了悟,明白通透。
圆珠仍求完颜宗弼厚殓了瑚云姊姊,备极哀荣。
月上松梢,夜思少年事。
有一年,宫中兴胡服胡妆。双眉描作烟笼月,一点红唇石榴娇。是姊姊以金箔在她额心点了三瓣莲,小小一片,但已开足风情。时人厌金玉,以琉璃为妙。也是她将一支碧琉璃瓶簪缀在圆珠髻边,瓶内再插些绢花,真真美极……年年上元,殿角月明,长河流白,芦汀梅渚之间,宫娥们多提灯相戏。姊姊牵她观灯,鱼灯,蝴蝶灯,雁灯,兔儿灯,牡丹花灯,仙人灯,一盏红的,又一挂蓝的……水岸也大放烟火,一朵,又一朵……
——珠儿快十五岁了!阿姊问你,想讨个什么样的郎君?
——像他的。
——谁?
——鼻子高高的,瞳仁黑而深,还会骑马……但是、但是……
塞邦胡天之下,万古蛾眉积枯骨。
卖笑、承欢,不能救人,更遑论救国。
哀莫大于心死。
靖康二年,二月十六日、十七日,宴选女子四千四百人——所流之婴胎,会投来她腹中吗?
又为完颜宗弼捏刀理须时,圆珠孕已四月。
不是她不想杀他,不是她不能杀他。
他还不能死。
她要的是这完颜宗弼被摧骨剐肉,被寝皮饮血,要他声名俱废、千古遗臭,要他活不成也死不得,要他也尝一尝什么叫痛,什么叫仇,什么叫恨。一国之亡灭,便如大厦倾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只捧起她的脸,柔声叮嘱:“歇下吧,别太累着了。”
天会六年冬,上京大雪。
这孩子,生他不容易。
圆珠仰面,看那帐顶还是太高太高。
“用力!再用力!娘娘,用力呀——”
她想,自己实称不上他金国的娘娘,非妻非妾,非主非奴,顶多是完颜宗弼养着的一个玩意儿吧。
这般冷、这般无情的冬,以后还会有。
同年,金人再南下伐宋,追袭康王,至江南一带,焚城而屠,积尸草木腥,千里无鸡鸣。
完颜宗弼出征时,将圆珠安顿,还想跟她讨些针线活儿,如香囊、手绢一类以揣在心口、贴肉而藏。圆珠绣了一条柳枝丝帕,求他每见此物一次,就饶过一个宋人。
柳者,留也,留命之意。
他随兄南征已久,忽得家书,说圆珠也为他产下了儿子。闻此大喜之事,他即开怀而笑,提笔回信,将孩子取作完颜宽。
天会八年六月,皇上降下一道新旨,将善娘子册作完颜宗弼的正妃,将赵圆珠抬作次妇。另帝姬五人,因获宠生男,也一并封为宗妇。圆珠幽居颇久,不多走动,但见过善娘子几面,其人温良和善,与自己、与其余姬妾都以姐妹相称。善娘子送了圆珠一双绣花靴。圆珠便封了些金馃子还礼,而她不收,还说:“郎君偏爱妹妹,从来赏赐颇丰。这一些必也是他所赠,是他的一片心,妹妹就留着吧。”
——你要活着,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