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沈纳言在殿内跪了两个时辰,看夕阳在郿邬青砖地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自西向东一寸一寸游移,就如他短暂的余生,转瞬即逝。
安乐公主没有发话,他也不敢起身,等到快要撑不住时,身后终于传来细微裙裾曳地的声音。
侍女走来,居高临下,传达了公主的命令。
只四字。
回府静候。
他只好告辞,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一双腿跪得已经没了知觉,他扶墙艰难退出公主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今夜无月,星辰亦随之隐去。
宵禁在外,遇到武侯免不得要一顿笞打。
沈纳言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在被武侯打死和被安乐公主的人秘密处死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横竖都是死,眼下他只想回府,趁此机会,最后再陪一陪家人。
明日……
若还有明日的话。
……
安乐公主连夜进宫,得知李显人在蓬莱殿,等不及宫人通报,迈步径直闯入。
韦后与武三思正坐在榻前玩着双陆,李显浑不在意,煞有介事地帮二人计算输赢的筹码。
“阿耶!”安乐公主挨坐在李显身边,抱住他的手臂,如幼时那般卖俏撒娇,“我拟了一份敕书,请阿耶在上面签个字。”
李显脸上浮起宠溺之色,笑问:“漏夜进宫,难得你还跑一趟,何人有此殊荣,让你等不及天明也要过来为他求官?”
“这次不为求官。”安乐公主仰望着他,鬓边步摇金片闪烁,在她脸上垂下浅浅阴影,“是我府上一个差吏,仗势横行,欺男霸女,我实在忍不了了,欲处决了他。”
“是收监入狱,还是直接交给大理寺提审。”
“自然是贬官了,贬得越远越好,把他妻儿幼女都绑来宫里做侍婢。”
“好好好,拿来让朕瞧瞧。”李显来了兴趣,命人铺纸研墨,接过女儿手里的敕书,刚要览阅。
安乐公主抢过敕书,掩其正文,不让李显窥见里头分毫:“以前我拟敕书,阿耶可从来没看过里面的内容,怎么今日当着阿娘和梁王的面,就不信任裹儿了。”
李显笑着依她,果真连看都不看,提笔在敕书上写下一个“可”字。
“那便依裹儿吧。”
安乐公主心满意足,搂着李显说了好一会儿话,又陪着韦后与武三思下完最后一局双陆,待到人定时分,方才出宫回府。
长史远远迎来,安乐公主把帝王手敕抛给他:“早点把人打发走,眼不见为净。”
此敕书经武延秀之手递到安乐公主手中,又经安乐公主之手呈于圣人李显案前,而它最终的归宿,是送沈纳言去往崖州。
次日,召令下达,工部员外郎沈纳言被贬崖州,妻女仆婢皆充入后宫为奴。
押送罪臣的犊车悄无声息地出了明德门,除了宰相韦嗣立出言为其辩护以外,朝中诸人一致缄口不言。
长安同一片天幕下,沈雁书跟随母亲窦氏,踏上去往大明宫的不归之路。
两人从良臣家眷,一朝跌落沦为罪奴,其中心酸,可想而知。
窦夫人为此哭伤了眼,只恨不能同去崖州,追随丈夫左右,可身边又有年幼的女儿,她咬着牙,将所有的苦楚尽数吞咽入腹。
沈家失去了沈纳言,从此也失去了立家的根本。
沈雁书心里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在此刻倒下,否则母亲就真的失去了支柱。
“阿耶去了南方,算是对他的寒疾有易,阿娘担心阿耶,阿耶又何尝不是心里记挂着我们。如今虽是天各两地,但来日方长,只要阿耶人在,等到朝廷大赦,不愁没有回京之日。”
郑夫人仰头望着灰扑扑的天空,把眼泪,用力回抱住怀里的沈雁书。
两人在宫人的带领下,正式投入大明宫野狐落[4],成了宫禁入编在册的女奴。
沈雁书体贴母亲身子不好,脏活累活一律揽在自己身上,总是抢着做工,她手脚勤快,嘴也甜,总有些年老的宫婢偷偷给二人送些补给。
野狐落不同于掖庭,比掖庭要更孤寂清苦。
沈雁书夜里翻书诵读时,偶尔也会幻想,自己能如上官昭容那般,走出掖庭,脱去奴籍,参政议事,常伴帝王左右,成为举世无双的巾帼宰相。
那是掖庭女子人人艳羡而不得的目标,亦是天下女子渴求一生却永远也无法达到的高度。
沈雁书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日,自己也能入朝掌事,替父洗冤,替母亲摆脱奴婢身份。
恰逢二月己丑,宫里忽然传来一道政令,说是圣人亲临玄武门,要在此处摆摊设集。
原来李显怀念起了那段幽禁房陵和韦后相濡以沫的日子,便让宫婢们摆设商铺,命大臣们扮作顾客,在宫内做起了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