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第一口都是给阿潮试毒的,段乞宁没示意,便是她不想吃,所以男人没动,倒是抱着糕点盘的崔锦程有些尴尬地红着脸,自个捻了一块塞进嘴里。渐渐的,崔锦程能品出来一些变化一-段乞宁对待他的态度,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从前她便是不想吃,也会挖苦他,对他冷嘲热讽一番。而现在,崔锦程再没听见她的嘲弄。
他主动挑话,段乞宁会回答,但是语气极为寡淡,甚至可以说是对他毫不在意。
崔锦程有点说不上来这种心情。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不正常,会生病。发起病来,他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日,他茶饭不思、内心空洞,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做出回应。
那段时日,距离崔家附近的书斋是他唯一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可即便如此,母父还是派人监视他,不准他与外人交流,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他终日在高楼上眺望底下的热闹,眼睁睁看着小厮一盆馊菜汤浇灌到段乞宁的头上,却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他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吵闹,他的脑袋很沉很沉,甚至在嗡嗡作响。当他放下窗帘,回到府中,好似又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牢,地牢之外还是地牢,他无处遁逃,被逼压着坠入窒息的炼狱。崔家的一切,都让他恐惧和痛苦。在那样日复一日的压迫下,他学会隐忍和伪装,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乖顺、柔弱只是表象,剥离面具,皮肉下冷漠、偏执的崔锦程,才是真正的他。
离开崔家后,这样的病情似乎有些减轻,可那日母父双亲的死讯给了他重重打击,那样强烈的震撼,仿若又将他捶打回在崔家的阴暗岁月。少年被刺激到理智崩塌,朝段乞宁剥落出自己原本的模样。是的,这么隐蔽、丑陋的样子,他只在段乞宁面前暴.露过。段乞宁有两点说的没有错:
她对待他全家已是仁至义尽,是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所以渴望有人能帮他分担痛苦一一他将她视作妻主、视作唯一的依靠,他对她有所期待,才会在得知母父死讯后将矛盾源头指向段乞宁,责怪她,试图从她身上寻觅宣泄口。可待他清醒后,他又如释重负。正如段乞宁所言,他被崔家压迫得太久太久了,彻底接受母父双亡后,少年内心涌动出来的竞然是……狂喜。自私阴暗的崔锦程对他说:“死了多好,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你了,你再没有牵绊束缚,你已经自由了!”
光鲜亮丽的崔锦程却反驳道:“崔锦程,你个白眼狼!那是你的亲生母父!生你养你、血浓于水!”
“够了!他们真的当你是骨肉吗!你不过是他们拿去换荣宠的棋子!”“你住嘴!你难道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骂不敬不孝吗!不孝子该天诛地灭!”
崔锦程不愿承认内心那点卑劣的念头,他恼羞成怒。他用伤害别人和残害自己的手段伪装自己,他对段乞宁放狠话,对自己下狠手。
到头来他此刻又开始在意起她的语气和态度,崔锦程想,他就是段乞宁骂的贱骨头。
少年紧抱碗碟,浅淡桃香闯入鼻翼。
从前,他活着为了母父望子成凤的期盼。
后来,他活着是为了保全双亲和秘钥。
而现在,崔锦程很迷茫,他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可真叫他自裁,他又有不舍。
少年克制着呼吸,阴湿粘稠的目光凝望向段乞宁的手指,脑海中频频忆起的是那场春梦中的缱卷。
好想……被她……那样……
崔锦程捧紧碟盏,呼吸随之紧促。他已经当够了晾州城陌上君如玉的小公子!
他既希望母父尸首能够找回,一锤定音让他彻底安心,又希望段乞宁能慢点交还给他,甚至希望段乞宁能一直借此胁迫他。似乎只有这样被她威胁,他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念头,他才能在这样痛苦、挣扎不得的处境下,寻觅到自我价值一-被他人殷切需要的感觉。“宁姐姐,你能不能别把我送走。"崔锦程倏然开口,语气沙哑。段乞宁没有在意他的情绪,只是颇为不耐烦地回道:“暂时先别说这些。”她有点晕车了。
晃得脑阔疼。
段乞宁在崔锦程失落且肮脏的眸光下继续阖眼养神。不久后一行人抵达郊外行宫,崔锦程和阿潮戴好帷帽随她下马车。头一天段乞宁连凰帝的面都没见着,是行宫嬷嬷带路指引,为伴圣驾的女娘公子们安排住所。
女娘和公子们是分开的,娘子们在东侧大院,郎君们在西侧大院。段乞宁来得迟,所剩房间不多,只有缺胳膊少腿的边边脚。她倒也没那么挑剔,择了东院最角落的入住,反倒是落得个清静。听一同前来的京州姐妹们道,段乞宁这间屋正对的西院角住的是鼎鼎有名的泼皮小郎君,最喜舞刀弄枪,丝毫没有半点君子之雅,偏偏家道殷实,是顺国大将军的嫡子,名唤邵驰。
众姐妹唯恐被这样放荡不羁的少年缠上,这才纷纷避开此处。不过段乞宁在外头的名声也臭,不甚在意。京州姐妹权当看看笑话,舟车劳顿的,已自行去休整。
段乞宁将将去茅厕吐完,回头含一口茶水润嘴,人踏到长廊尽头,忽的隔壁院墙传来响动。
清澈疏朗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