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无所不有。这些妖魔鬼怪和帝王将相,极大地填补了她童年的孤独。自打有记忆以来,村里人常笑她爹不疼娘不爱,村里的小孩说城里娃金贵,不带她玩。
林多夕成了外公的小尾巴,外公走哪儿她跟哪儿。外公去镇上的日子里,她只好跟着外婆。外婆很勤劳,要么下地干农活,要么喂鸡喂猪,除了睡觉,一刻都不停歇。年初的时候,外婆挨家挨户送了红鸡蛋,于是大人们逗林多夕说:“你妈生弟弟了,不要你了,可怜唷……”
6岁的林多夕,第一次有了恐惧——她怕李春华真的不要她,她怕再也回不了家。
她开始见人就躲,于是又有人说她脾气怪,和外公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外公也不爱搭理人,见了人也不说话,只驼着背低着头一路疾走,恨不得挂上“生人勿近、闲人勿扰”的牌子,让人都离得远远的。
村里人说外公古板、脾气怪,可是在林多夕看来,外公最温和,脾气最好。从小到大,他从没骂过人,从没跟谁急过眼。哪怕外婆脾气上来,骂得他狗血淋头,哪怕院里的鸡跑了,地里的西瓜被偷了,他也总是慢条斯理,不急不躁,从没红过脸。
唯一的一次红脸,是上次端午节,爸爸林建成按照“送三节”的习俗送来鱼、肉和钱,也不知午饭后两人聊了什么,到后来,外公脸上云淡风轻,语气却少有地严厉。
“……告诉春华,不把娃接回城里念书,就断绝关系。娃我管……”
外公言出必践,李春华可能怕了。很快,6岁生日这天,林多夕收到回城念书的消息。
听到消息,她兴奋得绕着村子跑了六圈。
“我要回家啦!我要回家啦——”她不停地喊,喊得全村人都听见了。
她兴奋得鞋子都跑掉一只,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在身后撵着骂:“简直是匹脱缰的马,拉都拉不住,这娃莫不是乐疯了……”
回家的那天早上,不到五点她就醒了。醒来后,她一口气穿上外婆买的新衣服,纳的新布鞋,一分一秒等天亮。
第一次跟外公出远门,第一次坐上大巴车,她实在太激动了。大巴司机显然比她还激动,一路狂踩油门、狂按喇叭,一个急刹车,满车的人前俯后仰,时不时传来呕吐声。
空气中弥漫着酸臭味,所有车窗全被打开,风吹得人只能眯起大小眼。一遇到大坑小洼,满座的人像被拴在绳上的蚂蚱,颠簸得飞起又落下,这瞬间失重的感觉,让林多夕新奇不已。窗外绿树飞驰而过,她感觉插上翅膀,就能迎风飞翔。
可惜飞翔的时光太短。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就到站了。
原来,金山村离城这么近。
听外公讲,城,其实是一座叫青州的小镇。小镇自北宋建州,到明朝成为某个王爷的府邸和辖境,传承至今。原本有不少名胜古迹,只可惜在“破四旧”的年代,六座城墙被拆除了五座,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玄武门,前些年刚被修复,成了镇上最有标志性的建筑。
从地图上看,青州是中国两万个乡级镇之一。在当地人口中,它是千年古镇,鱼米之乡。
一路沿街走来,她没有看到外公津津乐道的“江水夕照”、“麒麟江山”,只看到人声鼎沸的商场集市,看到一座座顶天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听说那是一座座厂房,是工业化文明的象征。
从那一刻开始,她结束了孤独的乡村生活,开启了另一种磨炼。
3
第一次回家,站在自己家门口,林多夕迟迟不敢进门。
放眼望去,只觉得厅很大,墙中央挂着一副江山图,图下一条长桌,桌上摆着座钟。钟摆慢悠悠地摇摆,看上去和外婆家的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房梁很高,墙很白——不像外婆家,房梁总是灰扑扑的,矮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墙上的土疙瘩被炊烟熏得发黑,一摸满手灰。
厅里有两只黑色沙发,沙发中间有个玻璃茶几,墙角立着一个高高的电视柜,柜里有台电视机。这样的电视机,她在张婶家见过。每当村里人来看电视,张婶就满脸骄傲地介绍这电视有多金贵,儿子有多孝顺……常年累月,不厌其烦,听得一外婆回家就指着门口的桑树骂:“有什么好炫耀的,跟谁没有儿子似的……”
正瞅着,一个高高胖胖的女孩从房里跑了出来。
“喂!你找谁?”女孩穿着红格子的连衣裙,梳着两条麻花辫,像是从年画里跳出来的。她的脸白皙光亮,像剥了壳的鸡蛋。眼睛很大,是单眼皮,但眼尾上翘,看上去神气活现。
“盼盼,这么久不见,外公也不叫了?”外公咳了两声,佯装严肃地问。
“外公——”女孩拉长声音,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嗓音很甜,样子发怵。
“你妈呢?”
“在院里洗衣服呢。”
等外公去了后院,林盼盼上下打量着林多夕。
“你是谁?你来我们家做什么?”林盼盼问。
“我是林多夕——”林多夕答。
“哦,你就是林多多呀。”
“我不是林多多,我叫林多夕——”林多夕纠正。
“林多多,你在乡下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丑?像个丑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