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二该杀!
娄旦恨恨瞪眼邹二的方位,又赶紧去瞧王丽娘。
拜地母教的行走,只可由年长妇人担任。虽然常年涂黄抹黑,扮得一如毗狸,还尽是些翠消红减、膀阔腰圆之辈,使得寻常男子毫无兴致,但终究是些女流。既是女流,却还要传教授经,走南闯北,便少不来一些麻烦。于是,拜地母教又设护法,以节气之名冠之。
王丽娘身边护法,唤做处暑。节气有二十四,处暑行十四,不上不下,想来本事平平,但此刻也容不得挑三拣四。躲在这位处暑身后,令大奎遮护着,再命那死不足惜的邹二殿后,定能保全自家性命……
“处暑。”王丽娘恰好开口。“去迎义军,莫要生出误会。”
处暑便应了声是,竟真的甩下他们孤身往外走,看得娄旦一阵牙痒,既想不通这处暑如何不留原地卫护这王氏行走,又想不通这拜地母教平日如何調教,能令一武者对一女流俯首帖耳。而邹二滚下马鞍,三步并做两步过来扯他:“五郎啊,咱——”
砰!
娄旦一拳迎上,尤不解恨,又踹去一脚:“嘴上没把门的东西!哪的乱民?!那是义军!真人见谅,是我没管教好……”
他口中在说,脚下已走,见缝插针地将自己嵌进几个聚拢而来的地母教护卫之中。王丽娘瞟他一眼,没说什么,倒对那跪在原地的李春花摆出一副热络神色。
“圣女请起,看来地母娘娘对你另有深意,欲留你继续躬耕阳世——”
她去搀她,李春花也反攀住她手,却没借机起来。这位才被地母拒了舍身、捡回条命的乡野愚妇瞪起眼睛,另一手满地乱摸,竟是去抓那筊杯:“不,行走,定是我心不诚,掷筊有三次的,再来罢?再来——”
“外教三次,本教舍身圣筊日限一次,今日已不可!”王丽娘厉声道,“圣女,你是胁我么?”
“可我儿……”
“地母娘娘自会庇佑!”
地母能否庇佑一个离了亲娘的孤女,娄旦不知道。可,若那孤女当真被佑下,拜地母教必是有些神通在手。假以时日,同那些声称后土才是正宗的教派、乃至南朝那些哄了个皇帝撑腰的道门掰起手腕,争争正宗,也不一定吃亏。
如此想来,自家这几日维持距离,竟是殊为不智了?娄旦左右看看,正欲亡羊补牢,探问一二,草市入口却好大一片喧哗嘈杂。
乱民终究到了。
当先的,是去迎的处暑;后面跟的,是许许多多张陌生的脸。它们或凹陷,或浮肿,但统统满是土色,肮脏疲惫。待在清风镇的这几日,娄旦见过不少差不多的脸,却头一次同时被这么多的脸围着看。好似所有散在道旁的、蜷在茅屋的、挡在街中的、仆在草席里的统统来了,而他们的身子堵着路,手里拿着棍,眼睛像盯着周围,也像在直盯着他——那里有燃烧的火,这火能点燃整个清风镇,能把天都烧破!
娄旦突然后悔了。他犯了个大错。他本不该在清风镇。他本该在知晓要民变的那天就驱马赶往槐县报信,城门不开他就爬城墙而入,哪怕觍着脸抱着张渥大腿哭——
“——谁是主事?”
乱民堆里有谁推开两侧说话了。娄旦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约摸舞勺年纪的少年。这少年高个,哑嗓,两眼左右一望,锋利得如刀刃:
“我来找我娘。这的主事在哪?”
他笔直站着,姿态挺拔,头上是束发,跟着他的也都束发,仅有一个髡发,几乎像个遭难的豪族子弟;可他手里偏偏提着把短刀,身上衣袍又染血污又沾尘沙,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倒又像是个市井里厮混长大的——而这位之前究竟干的些什么,才弄成这般模样,娄旦心中没底。
但包括那引这少年来的处暑在内,拜地母教的护卫都让开来……那王氏行走也没上前的样子。娄旦只得堆出满脸的笑,亲自迎上。
“正是在下!不知小郎君……”
“——琛宝!”
背后忽然好一声吼,凛凛然竟有虎威,李氏如一头护崽母虎般扒开他扑出来,冲向那乱民簇拥的少年郎,皱眉瞪眼、扭曲着一张脸:“琛宝,你——”
“娘!”少年喊出一声,也紧走几步,抱住李氏,迟疑道:“娘,妹妹她……我会想办法。”
李氏一怔,少年却推开她。那双如刀利眼又是飞快一扫,双手亦朝他敷衍地一叉:“这位主事,怎么称呼?”
娄旦挑眉道:“来州娄氏,娄旦,娄东轮。”
“显州楚成。”
楚琛收手,盯着面前之人——由不得她不注意,几乎所有人头上都是木钗布条,这人头顶却插着根铜簪;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是粗布短褐,布料粗糙,褴褛陈旧,这人所着之衣的料子却鲜艳细滑,不见补丁,还带点隐约的光泽,想必是蚕丝织就。
穿越半日以来,这位是她所见最阔气的那位。若是放游戏中,这人就是玩家们的第一桶金。可惜现实里,这人身边一堆护卫,个个有刀有剑,却不好下手。楚琛道:“我要带我娘走。”
娄旦一愣,两眼却往斜后方瞟。那里站了个褐衣的中年妇人,妆容奇怪,头上没钗,耳畔没环,论长相也不像娄旦的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