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惨?难道就没有见证过吕氏轰轰烈烈的败亡、薄氏悄无声息的凋敝?汉初封侯者百余人,如今数得上名号的还有多少?你不争不抢,也不怕辱没了先祖,死后无颜面见父母。更何况季须、阿娇也不仅是你陈午的孩子,他们身上与我一样还淌着高皇帝的血,我不信他们如你一般无能。”
最终我与陈午谁也没能说服对方,我与他的关系,又一次回到了相逢如陌路的状态。
后来,他与我决裂。
他摆明了态度,不要我给予他的富贵,于是毅然决然的辞去了官职、舍下了财帛、离开了长门园,踏上了东归堂邑的道路。
分别之日,我勉为其难前去相送,他倒也没有再对我表露出什么激烈的情绪,眉眼低垂神态冷淡。阿娇问他有什么话要说,他在登车前看了我一眼,凄然轻笑;“你母亲走了一条错误的路。”
我充耳不闻,甚至因为厌恶别开了脸。再度将目光扭回去时,衣车已缓缓往前而行,我见到的,是陈午逐渐融在金阳中的背影。
这是我此生对我丈夫最后的记忆,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季须选择同他的父亲一道回了堂邑,我这个长子自幼与我便并不亲密,同手足之间也关系疏离,全然不似我的骨肉,倒好像是一块石头。对于他的离去,我心有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次子蟜倒是留在了我的身边,可我知道他并非真心想要侍奉我这个母亲,而是舍不得长安的繁华。送走陈午那日,他那张与我酷似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低声喃喃:“弃父随母,算得上是‘不孝’么?若我被世人认定为‘不孝’,日后的前程怕是会被耽搁啊。”
我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跟随你父亲走也不迟。”
他讪笑,朝我一拜:“父亲身边已有长兄照料,儿愿侍奉阿母。”
我冷淡轻嗤。
但不管是季须还是蟜,他们今后会怎样,我那时都并不担心。季须是嫡长子,身为堂邑侯陈婴的后裔,爵位与富贵总会有的,至于蟜,我亦可以在皇帝面前为他求一个郎官之位,让他得以靠“任子”[1]的方式入朝。我那时全部的心思都扑在阿娇身上,我这个女儿,最终选择了和我在一起。
其实陈午走的时候叫上了阿娇,问她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回堂邑。
阿娇与她的仲兄不同,她爱清静,一直以来都嫌恶长安的喧哗。然而当她面对父亲的邀请之时,她走向了我的身后,以行动表明了她的态度。
那时我自然是欣喜的。阿娇的支持使我在陈午面前有了与他对峙下去的底气,我要将阿娇送入未央宫,去到椒房殿,去到昔日吕后曾停留过的那个位置上去——我以为,阿娇也是这样期待的,否则,她为什么不随她的父亲一同回堂邑?
之后阿娇平静的接受了我施加给她的一切要求。许多次我见到她,她都在垂首听训,学容仪、学礼节、学诗书、学……许许多多我少年时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那时她还尚未及笄,却不爱梳童女的双鬟,长发解开,披散如瀑布,那拖曳在后背的乌发仿佛十分沉重,使她总习惯于躬起身躯。
偶尔她也会以清冷的声音表达出她的怨愤:“这不公平。”
或者说,这也不是怨愤,而是疑惑。
“这世上的功业理当由男子去建,阿母缘何舍弃了两位兄长,只将重担压在我一人肩头?”
我闻言沉思许久,抚摸着她漆黑如夜的长发,郑重的告诉她:“阿娇,你即便是女子,也应当有不居人下的心。你生来承袭不了爵位,与其今后仰仗你兄长的鼻息,不如设法为自己谋求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去处。”
阿娇听后低眉片刻,忽然又仰起脸问我:“阿母,你对舅父也是这样的心思么?”
我的手微微一颤,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阿娇回身抱住我,轻轻在我肩窝蹭了蹭。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后我对她说:“阿娇,你一定要去到未央宫里面。那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所在,多少人想见一眼尚不能。我是从那里离开的,你要替我回去。”
“那里真的会欢迎我吗?”阿娇以冷静幽沉的语气问我。
我则告诉她:“你是我的女儿,这天下除了你,谁还有这样的资格?”
“可是,如果我不喜欢未央宫呢?”她很是认真的注视着我,面上无悲无喜。
“不要说你不喜欢那里。有些地方的风景,凭想象无法揣测其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