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多年的长公主,我习惯了诸人在我面前谄媚谨慎的模样,似栗姬这般大胆的狂徒,我还真是……许久未曾见到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栗姬对我满怀怨愤。而她恨我的原因很简单——早些年的时候,我曾多次挑选貌美的女子然后送到我弟弟的身边,其中有不少人得到了圣眷,就比如说我弟弟最疼爱的皇十子的生母王美人,以及近来风头正盛的王夫人。
“可她凭什么怨恨我?她早就老了,在我还没有给陛下进献美人之前,陛下身边就已经有了程姬、贾姬。眼下她的儿子已经做了储君,宫墙之内纵然有千千万万的女人,她也当高枕无忧。昔年我母亲身为皇后,被慎夫人僭越、被我父亲厌弃,却照样能安如泰山。偏她斤斤计较,仅为了一星半点的恩宠,竟记恨于我。”想通了这一点,我依旧咽不下这口气,回到长门园中,忍不住与陈午抱怨。隐去了我找栗姬议事的目的,只说这个女人对我无礼。
陈午无心仕途,这些年来多数时候都是赋闲在家,或是埋首于古籍之中,或是交游方士,寻仙问长生。我偶尔会与他说些自己的烦心事,而陈午这人虽然不善宽慰他人,但有时却能说出发人深省的话语。
然而这一次,陈午听完我的抱怨后却并不似往日一般在意,仍是懒懒散散的调配着臼中药材,唇角微微漾起无奈的笑意:“长公主未免也太不懂天下妇人的心思了。”
“什么心思?”
“她与其说是在怨恨,不如说是在恐惧。”陈午徐徐解释道:“我猜,那位栗夫人应当已经不再年轻了吧。或许她曾经也美貌过,却终究还是失去了美丽。眼角的纹路、疲惫的神情都会昭示着她年华流逝的悲哀,而这份悲哀,是会让人发疯的。”
“我幼时随我母亲读黄老之学,知道万物皆有其规律,人当顺其自然的道理。她注定会老去,且此后将会越来越老、越来越丑。有什么可怨恨的?”
陈午摇头,漆黑清亮的眸中隐约有悲悯之色:“长公主,你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依靠容貌获取生存机会的女子,对于自己的那一张脸是有多么看重。哪怕栗夫人已经老了、已经到了可以依靠儿子而非丈夫的阶段,她仍然会下意识的关注并嫉妒那些青春的红颜,唯有怨恨方能抒发她对于衰老的恐惧。”说罢,他目光在我的脸上微微停驻,继而垂眸浅淡一笑,“长公主您不明白是一桩好事。因为您从来不必如大部分女子一般将容貌视作唯一的利器,自然也就不必为这利器的锈蚀而焦灼。你这样出生帝王之家女子,不管是年少还是老去,与神俱来的高贵总不会有所更改。”
陈午的话似乎有些道理,我静心思考了一会,又忍不住扭头看向他:“女子的心思,你为什么会如此清楚?你又不是女人。”
陈午并未给我回答,他别过头去,这一次吸引住他视线的,是窗外的飞花。
不过,纵然有陈午开解,我与栗姬的仇依旧算是结下了。我的家令建议我直接去找阿启,请求他来直接为这两个孩子赐婚,若阿启不愿意,找我母亲也是可以的。母亲向来疼惜阿娇,也疼惜我。
而我的丞则是愤愤不平,认为我应当直接去阿启面前告栗姬一状,长公主位比诸侯,栗姬就算是太子生母,也不该如此傲慢。
我抬手中止了他们之间的吵闹,顷刻间,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心里无声无息的敲定。
阿启的子嗣不少,其中不乏聪颖贤明之辈,荣材质平平却因排行居长做了太子,栗姬气量狭隘,无母仪天下之德,只因为她挑了个好时机生儿子,日后便有入主长乐宫的可能。
可是——自古以来,多的是无法顺利登基的储君。
我为何不试试……
试着,去把那高高在上的储君给拽下来,然后由着我的意愿,去更改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
这一想法涌出脑海时,我心跳一阵急促。但我不是在恐惧,而是在期待。我极爱这种在幕后操控权力的感觉,就好似是一只蛾子隔着窗纱抚摸烛焰的光芒。都说皇帝至高无上,皇权乃天命所授,我却对此并无多少敬畏。少年时的我曾经目睹过权臣的张狂恣睢,也祭拜过我那些因权力斗争而死的血亲,因此在我看来,所谓的九鼎,无非是野兽厮杀过后的战利品罢了。
昔年周勃陈平一言便决定了孝惠一脉的末路及我父亲的飞黄腾达,而今我又凭什么不能左右一个储君的废立?我在如是想道,满心都是冷酷与喜悦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