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邑度过了几年泛善可陈的光阴之后,我终究还是忍不住乘轺车[1]一路疾行回到了长安。
后世的史书将这一年记作是元朔元年。太史令称这年的朔旦与冬至重逢,是极为罕见的祥瑞,故而我那位崇信鬼神的犹子[2]特意更改了年号以作纪念。
可元朔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发生,只除了——春时,未央宫传来了一声男婴的啼哭,数月后,册立新皇后的诏书传谕天下。
马车驶过驰道[3],我在轻微的颠簸之中以指尖随意勾勒新后的样貌,然而到底是年纪大了,竟记不起那个女人有怎样的神态与眉眼。经跪坐在我身畔调香的阿偃提醒,我才猛地意识到,原来元朔元年距我女儿阿娇被废,已过去了两年有余。
我的阿娇没能坐稳后位,乃是天命不佑,我不敢有任何怨言。然而椒房殿内新人入主,我终究是意气难平。谁让我自年轻时起便是争强好胜的性情,如今到老也秉性不改。为了“皇后”这个最靠近九五之尊的位置,我几乎用了半辈子的时间去步步为营,而今我想见一见皇帝,见一见那个如今主宰这天下苍生命脉的小子,问他我为什么会输。
宣室殿大门紧闭,昔年总缠在我身边的孩子如今不愿意再见我。我命人将车马停在殿阶下,耐心的等着。阿偃叹息了一声,默然将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
不多时东厢大门打开,走出来的是身着绀紫袿衣的女子,她逆着夏初盛大的金阳,鬓发、衣袍熠熠生辉,行动间环佩叮咚如乐,我注视着她,恍惚间几乎以为是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这是我的犹女,我弟弟生前最喜爱的女儿。他总说这孩子像我,而我那时不以为然。
“平阳公主。”[4]我冷淡的唤出了世人如今对她的称呼。
她趋行上前,朝我跪拜,而我将脸别过去,不愿以正眼看她。打她还小时我便不怎么待见她,如今与她更是无话可谈。她面色不改,反倒毕恭毕敬的邀我前去她的府邸赴宴,而我在沉默良久之后,只问了一句话:“如果没有我,你的弟弟坐不上那个位子,可他却废了我的女儿。我不明白,人怎能忘本至此?”[5]
平阳愣了一下,许是料想不到我竟会如此直白。我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在数过了大约三四个呼吸之后,我听见她干涩的声音响起:“无子故废。”
“仅因无子?”
平阳再度开口时,语气倒是从容了许多,从容中带着怜悯:“飞鸟尽则良弓藏,古时多少贤臣能将尚不能免之……何况您呢?”
我无言以对,只是再度看向了夕阳下的宣室殿。算算时间,我那犹子已做了十一年的皇帝,我费尽苦心将他送上了那个位子,却并没有将他拽下来的能力,他羽翼丰满,早已不再需要我。
这个汉家江山,都已不再需要馆陶公主刘嫖。
殿宇中的横梁若是老朽,则必然会被更换,人要是无用却还身居高位,迟早也会有从高处跌落的那天。我的女儿已经被废,不管是无子还是巫蛊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借口,她失了后位已成事实,而下一个,或许就是我。
阿偃上前来扶住我,我从他清亮的眼底看见了自己苍老的脸。我想这时我应当恐惧、或者焦灼——为我今后的命运。可奇怪的是,我心里反倒一片平静。我挣开了阿偃的手,向前迈了一步。平阳下意识的避让,而后诧异的瞪向了我,“姑母要强闯宣室殿么?”
“三十年前,宣室殿住着我父亲,二十年前,宣室殿住着我胞弟,如今此地的主人,是我的犹子。我若是真想进到这里去,殿内有谁敢对我不敬么?”
“自然不会有。”平阳再度垂首,“您是馆陶公主,永远都是。”
我冷笑了声,最终停在了殿阶前方。
“我不见他。这天底下没有长辈腆颜求见晚辈的道理。但他会来见我,我等着圣驾莅临长门园。”[6]
阿偃稳稳地扶住我,将我搀上轺车。御者挥鞭,这架轻便的马车掉头往来时的方向疾驰。
暮色西沉金乌半堕,天地间都是炫目至极的赤金色。仪卫紧跟车后,步调沉沉如山,扬起冲天烟尘。有声音自远远追来——
“拜别大长公主。”
我知道,在长安的权力角逐场中,有许多人等着我黯然谢幕。然而无论如何,我仍是刘氏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