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思凡盯着桌对面的人。
她穿一身铅灰色风衣,硬挺的衣领竖起,露出修长脖颈。一张脸如往常雪□□致,只不过,今天的眉更浓,唇更红。
隔壁桌几个脖挂工牌的男人端着咖啡,时不时扭头瞅她几眼,聊工作的嗓门也大了几分。
咖啡厅在本市很有名,比咖啡更出名的是这家店的面包,每日供不应求,晚六点货架全空。这会是午后,客人很多,桌与桌之间靠的也近,虽有舒缓音乐做背景,但一留心便能听清每桌的谈话内容,让人不自觉压低声音说话。
服务员将两杯咖啡放上桌。咖啡的醇香飘进鼻腔,但聂思凡没喝,她腰背挺得板正,手抓膝盖,紧盯眼前人——
《江市晚报》社会版记者,吴铭。
吴铭30岁左右,戴粗框眼镜,头发稀疏,发际线很高,把他显老了好几岁。
他翻开笔记本,抬头笑道,“聂小姐别紧张,第一次接受采访吗?当我们是正常聊天就好。”
聂思凡目光扫过笔记本旁的一支录音笔,回到吴铭脸上。他脸颊瘦得凹陷进去,牙齿上有喝多了咖啡留下的黄渍,露齿笑的时候很像以食腐为生的鬣狗。
她不喜欢这人的面相。
“我说的话你会一五一十写进新闻稿吗?”聂思凡盯着吴铭眼睛,面无表情,“我要求新闻发布之前看稿。”
“这当然没问题。对了。”吴铭将一个牛皮信封推到聂思凡这边。
“编辑部很重视养老院官司这个事,也很高兴聂小姐主动找我们做采访,这是一点小小心意。”
聂思凡哼笑,“你们报纸资金挺充裕,还有钱贿赂采访对象呢。”
“采访费,怎么会是贿赂呢?”吴铭笑着点了点信封。
聂思凡没动信封:“要问什么,开始吧。”
吴铭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采访提纲。他接连问了几个问题,都有关十年前锒铛入狱的聂海。
聂思凡答得平静,通常是吴铭问出一长串话,她简单答几个字,再耸一下肩膀说,“具体的忘了”。旁边的录音笔时不时闪一下蓝光。吴铭放下笔,镜片反光那一刻,温和外表下的冷意露了出来。
“你不必这么敌视我,聂小姐。”
聂思凡冷眼看着他:“怎么会,我拿吴记者当朋友的。”
吴铭笑了笑:“那最好,记者和采访对象一向是合作关系,聂小姐想清楚这点就好。”
聂思凡扬扬下巴,“你的录音笔打开了吗?”
“嗯。”
“关掉它。”
“这……”吴铭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为了保存采访记录,我们记者都得……”
“关掉它。”
聂思凡靠上椅背,抱起胳膊,“否则我什么也不会说。”
吴铭眼眯成一条缝,看她一眼,犹豫数秒,他摁下录音笔的开关。蓝光熄了。
这一刻其,聂思凡才决定回答吴铭的问题。
她找吴铭绝不是为了倾诉自己做诈骗犯之女的悲惨经历,而是为了看出他的破绽,直到揪出那个偷拍者。
但在他露馅之前,她也需要表演一番。
“你得知那么多老人被父亲骗钱后愤然离世,当时是什么心情?”
“那年我十八岁。十八岁,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
聂思凡看向落地窗外,思绪忽然飘到一个人那里,她轻笑一声,转回视线:“坦白说,我对死亡没什么感觉,何况是陌生人的死亡。”
“那现在呢?”吴铭追问,“你对老人们的死亡,就没有一丁点同情吗?”
“你想说的应该是自责吧,吴记者。”
聂思凡莞尔一笑:“你似乎很想看到我自责内疚的样子。但很抱歉,老人去世,我会伤感,但并不自责,因为我爸做的那些坏事,与我无关。”
吴铭探询的目光停在她脸上,“真的吗?从不自责?”
她对上他的视线:“从不。”
但其实聂思凡说谎了。
聂海进去之后,第二年清明节,大学放假几天。她跑遍江市所有陵园,给几十个骤然去世的老人墓前都放了一束白菊。也许,其中就有一位是喻姗的奶奶。
她每敬完一束花,都会对墓碑上的陌生老人鞠三个躬。是替聂海鞠的。
鞠完躬,聂思凡听见台阶上有脚步声就立刻跑远,跑到陵园的树丛后面躲着。她不敢让家属看见自己。
她很抱歉,也很内疚,但对于那笔数千万的债款,她无能为力。
之后母亲离了婚,去海外做生意,也是为了避风头。她偶尔会接济一下聂思凡。比如现在这辆凯迪拉克,还很新,就是母亲开一个月开腻了,扔给她的旧玩具。
“聂小姐从小学、初中到高中读的全是国际学校,住的是湖滨别墅,地下车库停满豪车。”吴铭讥讽地笑了笑,“你就不好奇家里这么多钱从何而来?”
聂思凡从窗外转过头:“我爸是挖石油的,他在我记忆里干的一直是这个。”
“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犯。”
吴铭将眼镜推上鼻梁,盯着聂思凡,“毫不夸张地说,你从小到大的奢靡生活都是父亲用诈骗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