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储府,崔沪水与郭东定一起坐上马车朝漓山麓南的府邸驶去。
斜阳西照,余晖沉沉,晚风乍起,渗皮透骨,初冬的荒凉随之扑面而来,缕缕寒气侵入袖管袍襟,使得两位上了年纪的公侯禁不住捂住鼻子打了几个喷嚏。
马车滚滚几步,直到拐弯上了山道,才听到郭东定问:“国公,您以为储能下一步会怎么做?”
“储能向来只对陛下说实话,其他人面前少有真言真语,这也是为何连章令潜也对他不热心的缘故。他投靠袁党,并非心甘情愿。刚刚老夫说起纪悦妃,是提醒他跟着袁党扶持楚王不会顺利。按他的个性,必左右逢源,更不想得罪你我,也会让礼部的人向陛下提议章令潜之女为穆王妃。尤其老夫说要举荐他为尚书令,他必记在心底,用以来获取我的信任和支持。”
“那是因为国公向来言出必行——国公真的要举荐他为尚书令?”
“老夫位居尚书令十年,深知六部要务看似各自为政,可其中千丝万缕理也理不清。储能颇有智力,却不能固守信念,如此不守信用的人,就算推举他为尚书令也不会长久。老夫老朽,此次储君确立后,必辞官致仕,使一次事贵应机的手段也不为过。”
想崔沪水一生最看重诚信,如今却为社稷违背初衷,能位居三朝而屹立不动并非一日才得贤名。想到这里郭东定深为触动,又深感忧心:“国公这份苦心,东定日后无论如何都要在御前言说一二。”又道,“说起纪悦妃的身世,刚才东定在储府真的为国公捏了把汗。”
“呵呵!”崔沪水仰首一笑,那满头银白的发丝和雪白的眉毛衬托得他的脸颊愈发清隽明晰,“老夫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早有致仕的念头。如今陛下要再次掀起国本之争,恨不得老夫立即告老还乡。可老夫就要依仗三朝元老身份,与陛下搏一搏。况且老夫此举并非没有依据。”又正肃问,“郭候你想一想,从纪悦妃入宫以来,有关她的谣言,多不多?”
“很多。”
“一个身负这样多谣言的人,你觉得再多一个谣言,会怎样?”
“所谓谣言,传着传着就成真。当所有人习以为常,也就不是谣言了。”
“不错,记得十二年前,老夫为了查清卢王殿下死因,才听说纪悦妃和蒙承贵妃曾都住在长春湖,这种巧合实在太巧了。老夫见过年轻时的蒙承贵妃,第一次看到纪悦妃,就觉得她的面像有几分肖似蒙承贵妃。南罗王庭,除了蒙承偬与他的生母朝仁王后,几乎没有一个人对我朝有好感,蒙承贵妃是蒙承廖当年流落到我朝民间的幼女,后来蒙承碘寻找幼妹时才得知她已经被高祖皇帝纳入后宫。这也致使我朝与南罗再次结下恩怨。偏偏高祖偏爱蒙承贵妃,蒙承贵妃又刚烈。绝响观那样的地方也没关得住她,传言她朝南域而去,灵州那个地方外邦人颇多,南罗人与我朝人联姻的很多,她如果躲在那里也最安全。如果纪悦妃是她的女儿,她让纪悦妃与逆王兆霖接近,又使陛下看到纪悦妃并为之心动,用来挑起我朝内乱也有可能。而后来发生的事的确起到这样的效果。早听闻悦妃在后宫看似不问外事,可藏于流晴宫的书籍多半涉及谋略。又听宫里的内侍说,陛下有时半夜也与她谈起政务,她说得不多,却句句深得陛下信任。还常与陛下研讨字句文章,陛下喜爱她,除了容貌这也是个缘故。今日老夫将一些传说告诉储能,按储能易于焦躁不安的秉性定无法释怀,还要为投靠袁党感到后悔不已。”
“对,谁也不敢将自己的前途命运与一个被质疑并防备的人联系在一起。”郭东定这才明白崔沪水的用意,很感佩他为了社稷至自身于险境不顾。
“国公,您此举自损清誉。东定还是要提醒您,就算陛下顾念帝师恩情,但人心难测,也会因时而变,您千万不要大意了。”
“无关紧要。为人者,谁没有过失,德高毁来,妒富愧贫,也是人的本性,老夫看透了,所以不怕。日后老夫只要留得一方净土安生便可。”
郭东定深谙他的脾性,知道劝不住,便诚挚道:“说实话,当初东定跟随国公一起联合朝野,以纪悦妃出生寒门、曾是逆王侧妃为由阻止立楚王为太子,东定不问国公缘由便跟随国公,是东定心底清楚,国公所为必有道理。十年前您不光阻止楚王,也为了阻止殷贵妃,且那时诸位皇子中,确实只有立二皇子为太子才能说服天下,才能使陛下安心内政,一心解决南北边患。”
“中原之土,肥沃千里,才引起周边小国垂涎,才使鄣朝数十年难安内邦。倘使由着陛下宠爱一人就丢却国之根本,作为曾随高祖皇帝征伐天下、并得高祖恩与的老夫,岂能熟视无睹。老夫在前朝就看出,先皇几位儿子中,确实只有陛下能堪天下大任,老夫更受先皇嘱托辅佐后继之君。全盛初年几次亲王叛变、门阀世家钳制皇权,陛下疲于周旋,其实已经掏空了陛下的雄心,才使得陛下龙体欠安。陛下利用殷氏也是无奈之举,老夫都能理解,但陛下为了纪悦妃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改写朝纲,老夫必要拼死阻止。”
“所以啊,东定深懂国公,才执意要与国公共进退。”
“那时至今日,你有没有后悔过?”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