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为皇储,十六登基,是倚粘罕与四皇叔之势。粘罕、斡本(宗干)、蒲鲁虎等人相争益久,也是你教我提挈六皇叔以制之,又与韩昉谋解粘罕之权。后来……也有人称你‘阴蓄无君之心、复为倡乱之首’,可我不信,从不信!”他又灌一大杯,抚膝大笑,“我喜欢四皇叔!”
宗弼含笑。
“挞懒负我!蒲鲁虎负我!六皇叔负我!在位至今十四年,倘无四皇叔内平诸王之叛、外征南朝,还有、还有那些蒙兀人……四皇叔,何不再与侄儿痛饮达旦?你也是酒中一豪杰!酒!我喝过太多酒,但无一种能叫人忘情的。我喝过太多酒,醉过太多回,也杀过了不少人,胙王,张钧,后宫的女人们……四皇叔,侄儿……错了吗?”他将那鎏金的酒杯朝地上一摔,仿佛垂泪,“我虽幼习汉学,但骨子里还是女真男儿。去年东狩时,我猎了五只虎,他们无不奉承,真当我是什么不世出的圣主呢。有一只形体尤大,花斑灿烂,我想……想将它赐给你……‘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你死了!四皇叔,侄儿真的错了!错了!”
宗弼仍不言语,含笑。
“大兴国!”完颜亶暴怒,“取我刀来!”
烟水浩渺间,无人相应。
“你不是他……”完颜亶连退两步,其声也颤,“他绝不会弃我于不顾!你不是他!你是谁?”
宗弼便问:“侄儿,你做这个皇帝,高兴吗?”
“你是谁!”
“你日日佩刀,就寝亦不敢解,夜间还需将此刀置于榻边,方可安眠。众、叛、亲、离。你做这个皇帝,可还得趣?”
“迪古乃……你一定是迪古乃的人……”完颜亶趑趄,又问,“我的位子,四皇叔想要吗?”
“军功与政绩,终比不过嫡庶有别。”
“四皇叔——”他泪已盈眶,“侄儿……侄儿错了……”
同年十月初九夜,完颜亮(迪古乃)、唐括辩、大兴国等人窃符矫诏,闯寝宫弑君,血溅当场。
4.
到重午时,宫中又行射柳、马球之戏。御宴上文武百人观萨满舞蹈,美女们各持镜、鼓、铃等翩翩而旋。席间,有人献来一只海东青,称:“皇上,海东青是神鹰,一万只鹰中方出这一个。当年,我朝太祖领两千七百壮士反辽,是因那契丹老贼每每索要东珠之故。蚌生珠,鹅食蚌,鹰捕鹅。为这捉鹰、熬鹰,弄得民不聊生。而今天下太平,四海无事,唯皇上文治武功、盖世无双。可巧臣手下有个猎户,赤胆忠心,便驯了此鸟以贺迁都之喜。”
所谓海东青,实是一种隼,也称鹘,性凶猛,能以小博大。女真人喜欢,奉为鹰神,“鹘捕鹅”的图纹即“春水之纹”。
完颜亮撮口逗了它一声。
它以目正视,亮如电。
后来,完颜亮特命工匠铸了一只鎏金灿烂、珠宝琳琅的大铁笼子,将此鸟锁在其中。正隆六年,完颜亮南征而死。完颜雍当众数陈其罪,即位为帝,令作衍庆宫二十一功臣图,梁王宗弼列第六;又命人将这关了八年的铁笼打开。八年了,这神鸟蹒跚而出,一步,两步,便啼血而死。眸中失色。完颜雍居然大恸,闭门半日不出。
这一年,距太祖建号四十六年,距金亡还有七十三年。
天下之事,兴亡有序。
国无不灭者,王无不死者。
绝响。
5.
淳熙十四年秋,一个新进宫的方十四岁的小小内给事因名中“君”字犯讳,被改作“张宜之”。在这南朝禁宫中,失去一个名字不能叫惩罚。内给事,就是太监。偶一日斜光穿户,他在一壁仿佛艮岳遗风的山子石下忽悟到,此距靖康二年已经整整六十年了。六十年,金瓯缺残,英雄老尽,先皇不久亦在梦中殡天。传说这位神武德昭的皇帝生时竟有红光满室。宜之年少,本也不足以侍奉御前。幸而幼时开蒙,会吟几句诗,他便时时候在这病榻前。或因高寿糊涂,先皇每对宜之闲话旧事,有一回还叫宜之去取自己置在床角的锦匣。
“拿出来,看看,那上头是不是镌着几个字?这匣子也非我私藏,这是我大哥所托。他说,金人屡犯,宫中多变故,自己尤怜九妹,故托我藏好此印,护她周全。”
是一枚四方白玉印,钮上攀着凤。
翻过来,赫然六个朱砂大字:仪福帝姬之印。
“往日,公主受封,虽有册印之文,并不行礼。自嘉佑二年后,方有此册命之礼。百官入文德殿以迎,公主戴首饰、服褕翟,四拜成礼,接册文、公主印。看看,这是什么?是‘仪福’,是我九妹。妹妹八岁能诗,文采风流、酷肖太上,本也当行册封之礼。可她效鲁国公主例,以为靡费,故请免此礼。这颗印,我一藏便是六十年。”
“公主——公主蒙沐圣恩,即便流落北地,必可逢凶化吉。”
“宜之,不要骗我。”
他闻言仰起年少的脸,一种茫然。
“来吧,我歇一歇。”
“这印——”
“埋了也好,丢了也好,砸了也好,烧了也好,毕竟是个无用之物了。”
宜之不及细想,仍拿素绸将它包好,安置匣中,又将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