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建炎三年十月,完颜宗弼屯寿春。
这夜,正与副将银术可弈棋为乐时,忽闻帐外喧哗之声。
一个甲士将那闯营的男子押至他们跟前。
大约已缠斗过,此人发髻散乱、衣袍亦湿,而不肯下跪,以一双星眸直视那座上二人,炯炯有神。那甲士又踢上一脚,命他自报名姓。他昂然,说得抑扬顿挫:“大宋修武郎宋汝为,谨奉皇命,送书请和!”完颜宗弼等人大笑。遂有人生戏弄之心,对宋汝为道:“宋大人,你家皇上既遣你使金求和,你可认得哪一个是我们四太子?”宋汝为闻言,徐徐环顾,见此帐尤美,有玉案、宝弓;壁上挂着一副硕大的、淮南东西两路的羊皮地图,以朱笔圈中了寿春府三字;席间盘坐两人,手边是一盘黑白残棋。居左者岁数轻些,俊俏如神,两颌须茬密密,衣银甲,披红袍。那居右者则年长许多,髡发长须,只着寻常盘领袍,足上是乌皮靴。
他朝那左边一人略略作揖。
“错了。”
他惊愕,又闻完颜宗弼道:“区区修武郎,只当跪见本郎君。”
左右便将这宋汝为逼跪在地,他方欲再起,又挨了一脚,踉跄而走,最后伏倒在完颜宗弼跟前。
“我问你,既来求和,国书何在?”
“金贼!”
完颜宗弼把眉一挑:“你说什么?”
他复抬目,冷笑。
“我听说中原多义士,但太平时一个也见不到。唯等到这国破家败时,才出来好些忠臣与烈女。你们有李若水、杨邦乂这等大忠之人,却无一个配得上天下万民的皇帝。宋大人,你今日如为忠义而死,我亦敬你是好汉;可如为了那昏君而死,做了赵氏鬼,那你可就当真是全天下的第一糊涂人了。”完颜宗弼愤恨道,“我姑且再问你一回,国书——何在?”
“四太子若见我国书,便是愿从此修好了吗?”
“区区俘虏——”他扬手,“绑起来!”
宋汝为顾左右而色不变,又笑道:“四太子,死亦不足辞。可宋某衔命来此,传书乞和,必当以国事为重。国书就在马背囊中,我愿奉上,以修两国之好。四太子,我也听说,辽东多俊杰。四太子每临阵免胄指挥,亲冒烽镝,矢石交集,进不避难,三军意气自若,连破扬州、明州、临安、平江,真一世之雄材也,而每得一地则纵大火,烟飞百里,数日不灭……你说官家是昏君,我却要说——四太子,你也非明主。”
“果然是个忠义之士。”
完颜宗弼命人松绑,又请他入座。
“宋大人以为,如何才算明主呢?”
“惟一‘仁’耳。”宋汝为道,“官家尝见天现异象,又闻我山东大饥,人皆相食,更有巨寇载尸为粮,心中不忍,数下其泪,素斋二十二日。这便是‘仁’。”
完颜宗弼又大笑,回道:“倘将他盘中素斋分一半给山东,也不至于人食人呀。这是‘仁’?我告诉你,宋大人,这叫‘假仁义’。人言大伪似仁,说的便是这赵构了。何以谓仁?是‘法祖’?是‘爱人’?我也告诉你,‘天下大同’方是‘仁’。我女真男儿千百万,个个以一当十!看铁骑过处,尽立五色之旗。国主治下,亦行你汉家之法,开科取士如故。历朝历代,无有不见血而立者,怎的轮到了我大金,你们这些南人就哭丧个脸呢?难道这江山姓了我完颜氏,山就会崩,水就会断吗?历朝历代,凡盛世之前,亦必多兵祸。我既承天命,天亦臣于我。敢有不服者,便以血教他服!宋大人啊,赵氏已衰,怎堪苦苦扶持?一国可亡,而天下不可亡啊。我喜你是个人才,傲骨铮铮,这便将金帛酒食都赐予你。你如肯点头,哪怕封个什么将军也成。”
“愿伏剑为南朝鬼,亦不背主。”
2.
天会十三年,金左副元帅完颜宗辅薨,宗弼纳其次室张寿昌。
这张寿昌是渤海人,年长宗弼六岁,与宗辅生有一女。
倘按女真传统,有“接续婚”之俗。兄死,则弟妻其妻妾。
一日,张氏问宗弼道:“四郎君已有娇妻美妾,更得帝姬以充后院,缘何纳我?”
“我与三哥亲厚,不忍见其寡妻、子女流离。蒲察氏、李氏都已祝发为比丘尼,苦修于禅寺。姑念你为渤海女,女真、渤海本一家;且你又得三哥生前贵宠,我今纳下,便可代而照拂。外人跟前,我是你的夫;但私下里,我仍尊你为嫂嫂。”
“贱妾亦不敢与公主争宠。”
他一呆,微微笑起。
3.
皇统九年四月,日生彩珥,太白犯月。风雨雷电大作,有火烧及寝殿帷幔。
完颜亶因下罪己诏。
是夜,酗酒大醉,复梦宗弼。
人在梦中不知幻化,二人见面如旧。
“自蒲鲁虎(宗磐)事后,大金亲王以下皆禁佩刀入宫。犹记得,四皇叔当年破阵有功,还军燕京,我大喜过望、起而敬酒,赐下弓矢甲胄,还有良马两匹、宝刀一口。这刀,四皇叔便时时佩着。好刀!恰似秋水照人寒。太祖诸子之中,三皇叔(宗辅)魁伟尊严、宽恕诚实,六皇叔(宗隽)亦负才望,而论我心中第一人——果然还是四皇叔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