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喜欢我弟,一半因他好哭,一半因他那个阿娘。说起这女人,我是该称她一声“二娘”的,但我常常只叫她“喂”。次妇之位,在妃之下。我亲阿娘是徒单氏的大小姐,又居正妃,何等有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叫这么一个亡国女“二娘”的。“徒单”,是我们女真世婚九姓之一,宗室中唯与徒单、唐括、蒲察、拿懒、仆散、纥石烈、乌林答、乌古论、裴满诸部部长之家互为婚姻、娶后尚主。不过阿爹亡妻亦非九姓之中。不知何故。人尽皆知,我阿爹是全天下第一英俊、第一勇武的男人。至于那姓赵的女人,不过区区一汉家俘虏,弱不禁风,何德何能做他的女人!
话虽如此——
阿爹老往那姓赵的女人处跑。
有几回,我还瞧见阿爹被她赶出来。
真滑稽!
他平日的力气呢?平日的威风呢?在那女人面前什么也不剩了!
这一回,被赶出来。
下一回,还去找她。
我才十岁,我不懂。
但我很为阿娘不平。全天下岂会有比我阿娘更好、更美的女子?她是那么喜欢阿爹,为他做了这许多许多的春裳冬袍。而那姓赵的女人呢?怕连针线也不曾动过!我只见这女人老在书案的一些纸上写写画画、涂涂改改,时而苦吟,时而嗟叹。不知何故。而且,她对阿爹也没什么好脸色,往往一句话就能将他气得半死。只是,气也都是一时的气。他还是爱拿些金珠宝贝去哄她,连两尺高的大珊瑚都给了她了。可恨!一日,我为给阿娘出气,骗弟弟吃了些树叶、泥土。他哭成个难看的花猫儿脸,又叫又闹,要爹爹抱,要娘亲抱。这没出息的小男人,和他娘也真一模一样——眼睛像她,鼻子像我阿爹。阿爹明明爱我多些,只抱我挽弓,只抱我打马球。后来,阿娘晓得我欺负了宽儿,将我骂了一通,还拉我去给那女人赔了罪。唉,我娘也没什么出息。她总说,有我足矣。阿爹的心在何处,她真一点也不顾。我两个妹妹还小——比我小多了,尚在总角,她们的娘就比我阿娘厉害,屡将那女人教训。我心中才痛快一些。
又一日,我趁那女人不在,往她房中细搜,看能不能找出些破绽来。
还真叫我找到了!
我以为她不会女红,却原来她很会呢。
这是什么?
像个锦囊,湖水蓝色,花纹像一只马,不对,应当是鹿。连所系的穗子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样式。宫里出来的女人,皇帝的女儿,果然还是有些本事的。
我要拿给阿爹看,看看,都看看,她绣这东西,是要给哪个汉子?
方合拢了抽屉,即听见一声“快放下!”
——她回来了。
兴许又在哪儿受了气吧,她双目微红,仿佛含泪。我阿娘当然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但她也并不丑,或者说,是很好看的。阿爹最没出息,我知道他就爱这样的。我被她逮了现行,可不慌不急,不羞不躁,将“忠贞不二”的道理讲了一遍。她一听,笑了!奇怪,我从没见她这么笑过,一道春风吹来我心上了。她找出些蜜饯和雪花糖,一边分给我,一边说:“香囊是给你弟弟的,这个花样儿叫‘麒麟吐书’。”咦,她不喜欢我爹,却喜欢和我爹生的弟弟。我也这么问她,既恨我爹,又缘何要对宽儿那么好呢?她显然一愣,不知如何答我,只将又一片雪花糖塞进我嘴里,笑盈盈道:“甜吗?”
我不讨厌她了。
也是听人家讲的,说她是个如何可怜的女子,家国皆亡灭,一个人孤伶仃地在这会宁府过活。阿爹常年征战,多情自古伤离别。她也不懂半句女真语,一个可亲近的人也无。除了宽儿。我有些后悔,对她再三赌咒,说再也不会欺负她儿子了,从今后我们两个一起打马球去。她点点头,又以袖边将我唇上糖粉擦一擦……
许多年后,我娘为阿爹收拾衣箱,捡到一个湖水蓝色的香囊,问他是何人所赠,他一无所知。也许是谁偷偷掖进去的。
——原也不是给弟弟的,是给他的。
但这香囊再见天光时,已是皇统七年、绍兴十七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