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都道这位是山东来的富贾,姓王,讳宽,字晏之,呼作“王二郎”,豪放慷慨之名尽扬平江城中。梅驿外,为首的杜生先朝那轿门拱了手,堆笑拜了两下,又上来一个童仆,揭了帘,将王二郎从小轿中搀出来。金章玉质,果然人才。头簪粉杏,捏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惟左腿一点微跛。他们互一寒暄,穿桥度柳上酒楼,临窗而坐,点了醉虾、鱼脍,又要了两坛暖烫烫的梅子酒。一众六七人宴饮作乐,和着幽幽渺渺的管弦,吟风弄月。
墨香如麝,纸白胜雪。
王宽亦挥毫而作一阙《临江仙》:
琼台玉阶珠帘卷,孤江几点春愁。朝来芙蓉镜里瘦,蛾眉懒画水悠悠。
青山寂寞宫花尽,沙上鸳鸯佳偶。东风忽老心事休,明月又上小重楼。
“不知晏之心事几何?所思者谁呀?”
他只笑抿热酒,掷了紫毫笔,一痕墨迹飞溅如兰花。
二月二酬蚕神娘娘,夜来车水马龙。满街灯火荧荧灼灼、卷着涟漪,一尊粉面锦衣、璎珞琳琅的“蚕神娘娘”由四个赤膊壮汉一晃一荡抬至了九孔廊桥下。一路抬,一路摇,一路唱。一条金龙游来,再是一只穿花的凤……都是纸扎彩绘的幻景。优伶还在台板上舞着,袖边衬出一张桃花面,胭脂画眼。王宽手拎一只细颈细嘴的小瓷壶,半身探出窗去,一切流景如被月光切走一块。半街亮堂,半街寥落。夜灯阑珊处,一个黄衫女正往桥畔柳荫下摆一对红烛、四碟面果子,还有一个三足袖珍小铜炉。她插了香、念了祝,将一串雪似的纸钱也焚在炉中,明明灭灭。那阴阴的、油绿的柳叶鬼森森。他心中狐疑,复又仰灌一口,余光即见她没了影,接着是一阵喧哗……
“快救人!”
投水黄衫女名尤蓁娘,鸿楼出身。
自南朝建都临安,秦楼楚馆大兴,每得“红”“香”“翠”“玉”为名。但有讲究者,将“醉红楼”改作“鸿楼”,大气许多。平江城花榜第一,自属鸿楼;鸿楼之妓,绝胜南曲。旧有犯官流柳州,亲族籍没。这蓁娘便是如此来历。一入娼门,浮沉似海。她虽学得琵琶傍身,终非花魁之才,蹉跎零落二十岁,不如人。一帮姊姊妹妹呼人将她救起,可怜这弱女衣衫尽湿、鬓间淋漓,像被拖上来了一个孤魂儿。王宽搁了壶,登登地步下楼去,跛行在柳岸上,挤过来挤过去,便见地上那香炉边还掖着个手绢包,其中一角似露一物,碎碎地亮。他一弯腰捞起,摊开来瞧,托在掌中的是一双细银镯子。市售之银多打戳子为记,再转一转,果在那磨损极重的牡丹花儿叶旁寻得个“宋记十足银”的款识。约是老物,凹痕俱黑。
王宽以袖口擦一擦镯儿,又钻来钻去拨开人,送还给她。
蓁娘醒在一个阿姊怀中,与他对望,不言语。鬓边无花,不簪珠翠,只束了一把红头绳。纵是百年红粉成骷髅,这一刻,她双眸如水……
二月风凉,王宽急唤仆人捧了斗篷来,可她推而不收,无悲无喜,还叹:“哎,又是你呀。”
他们见过。
2.
前日,还是在这渡边,草长莺飞江南好。
王二郎在画舫上设了小宴,邀名妓苏晚晚来唱词话。晚晚者,年十六,鸿楼第一花魁,名动平江。众宾争睹艳色,有抚掌,有嬉笑。蓁娘默坐在侧,怀琵琶而演《西厢》,那粉裙下出着一点云头绣履尖儿。良久,晚晚唱罢,上前领了一杯黄柑酒,一笑媚极,尤其那额心一点梅花红,似朱砂。她呷过了酒,又作势来陪主座上的二郎。可他将手摆一摆,转对蓁娘发笑:“娘子可否也赏光喝我一杯呀?”
蓁娘脸发木、心也僵,便福身请辞。
家仆们纷纷道:“我们郎君有心,娘子不可推让!”
苏晚晚一晓阿姊心性,二恐豪客发难,自去接了那描着和合二仙的小白瓷酒杯,彩袖殷勤,代而饮之,还解围道:“我家蓁娘姊姊身子弱,不堪饮此浓酒。”说着又轻巧巧拉过了蓁娘,二人一左一右伴在这王宽身侧。甫一落座,蓁娘又睇见他腰上垂着截半尺多长的宫绦,那正中的青玉佩煞是眼熟。
“娘子喜欢我的玉?”
“我在烟花风尘中得遇贵人,便多看一眼罢了。”
此人轻浮,但面貌并不可憎,几分俊秀,约比她长两三岁。行头虽类儒生,戴幞头,衣长衫,绝无书卷之气——那大手虎口是生了层薄茧的。
“在下有个堂兄,年纪虽轻,尤嗜古珍,家中搜罗甚多。我附庸风雅,喜诗词,喜交游,也喜‘君子玉’。我是几日前方从平江城润古斋掌柜那儿买的。这块玉可是前朝物,雕的是‘一鹭莲科’,好玉不出歹工啊。”王宽将此物解下,吊在蓁娘眼前,玉光衬容光,很美。蓁娘低了眉、敛了眸去。他复把玉佩收回,摩挲着,又调戏她一句:“尤娘子不肯吃我的酒,却看了我的玉,此行是我亏!”蓁娘马上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且目色凌厉,将杯口倒转,以示干干净净、并无残酒。王宽回她一笑,心想,受了他这等无聊男人的打趣,就这般激烈起来,蓁娘啊,怪道你做不成花魁呢——
她又一福身,吝于言笑,只抱琵琶辞去了。
“苏娘子,你这姊姊是何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