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个么……”
苏晚晚讲道,蓁娘非其本名,她原叫“尤卿怜”。
倘从头来讲,那就是……平江有个世家尤府,因嫌长女卿怜是女伶所生,长至六岁,才领回家去教养,又见她体弱,都怕养不大,便寄在阳山外的一座小道观中了。那女冠叫张令薇,号虚真道人。往前推上十多年,她也是瓦舍勾栏之中名士般的人物,工于翰墨,尤擅词作,有《令薇长短集》一时叫洛阳纸贵。后来,张令薇以万钱自赎,做一女道士,艳名洗清白,再不问风月旧事,只收了卿怜做小弟子,号作“净慈”。不多时,尤父贪腐遭放,亲族女眷尽被编入官妓。绍兴初年,平江府罢教坊、行市娼,卿怜就堕在鸿楼了,得名“蓁娘”,一曲琵琶遏行云。鸿楼多美人,高阙华宇,香帷茵榻,有花魁如徐兰、唐安安、潘琼儿者,艳帜高悬,客似蜂拥,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再后来……
她现吞吐犹豫之色。
旁人也问:“后来如何了?”
“都说……说有个董郎与她相好,但兰因絮果……”苏晚晚叹息不已,“大人,妓者从良,不容易呀,非州府五品通判不能定之。姊姊十五入鸿楼,每日盥洗烧香,祈脱籍而去……有什么用呢!男人一变心,九匹马也拉不回的。徐娘子也早就说了,这董郎少年纨绔,绝非可堪托付的主儿……”说着说着,她渐生伤心之相,“男人,男人,顶可恨是男人!到老了,谁似那秦妙观行乞,谁学那韩香娘死节?真不如剃去头发做姑子了!总好过叫这风流土中埋、棺中载呀。从今后,我也更衣焚香、邮亭煮雪,念观音般若经去。哎呀——”惊觉失言,又赔笑说,“瞧我,今日迎客,却只拣这些呆话来讲!”
她向各席都赔过罪,又自请再清唱一支:
纱窗下,梅花下,酒醒也,教人怕。
把翠云剪却,缁衣披挂。
柳翠已参弥勒了,赵州要勘台山话。
想而今,心似白芙蕖,无人画……
3.
这日,仆从报说有个女子来谒。
王宽方在书房对着《孟子》一书出神,此时仰头叫道:“请进来!”
“求郎君——”
却是蓁娘跪而呜咽。
他大吃一惊,将人请上靠椅坐谈,又命婢女冲了壶雪芽茶。蕉窗摇春影,是芭蕉心事多,还是蓁娘心事多?她拢了脚坐好,素脸淡妆,髻上只缀一支衔珠的翠凤,那一滴珍珠盈盈似垂泪,叫他思及她当日酒宴上的桀骜之状、投水的凄苦之貌……于是,王宽轻言慢语来问:“好端端的,缘何如此呢?为情?为爱?为那个‘董郎?’”
她一怔,泪簌簌落下来。
“这倒是我问得不好了!”
她哽咽再三,忙道:“郎君,不——我不为他哭!”又叹了口气,方说下去,“你这玉佩购自润古斋,对不对?我们风月场上都知道,这润古斋兼收当铺东西,以黄穗子为记。这块‘一鹭莲科’,我从董文宾身上见过。它今落郎君之手,又系着这种记号,定是那姓董的又赌输了钱,又当东西去了!他活该呀!人人以为我与他相好……唉,不堪再提!”
一阵春风啸过,檐下海棠惊落不少,如红雨。
“我这宅子,又名‘听啸山庄’。”
“郎君,那日我下船回鸿楼,天又雨,只见游舫载浮载沉,如苦海之舟。”
“我可没想欺负你!”他笑了笑,又正色道,“所谓‘惊鸿体态’‘行雨标格’……我见你可爱——可爱极了,才劝了一杯酒。此湖非苦海,此舫非残舟啊。”
“可爱?”
蓁娘泪眼依稀,嘴边倒也微微笑,将那银杯隔袖揣在手中,啜过一口又一口。
“郎君,‘生色骷髅’‘风流骸骨’而已,有何堪爱?咱们又不是那烧丹学仙守百年的道人,活过了二十岁便是老了!我今年整二十,花榜无名、三甲不入,到底只是个没红过的娼门中人,一无色,二无艺,怎劳得郎君为我添茶又加衣?蚕神会上人那么多,倘无郎君,真不知我的镯子将被谁偷去。我从六岁起就戴着它了,这个叫‘保命镯’。”蓁娘将当中一只褪下,因皓腕纤纤,褪得容易,指给他瞧,“别看它细,终归也是十足银。五年鸿楼生涯,我略略几分积蓄也被那姓董的骗了去了!他说会帮我报仇,是骗我的。”她揣着镯儿,又将半凉的茶水抿一抿,愁怀无限,“都骗我。”
王宽与她相临而坐,将那素手连着银镯轻轻一握,非是狎邪。
她将目一抬,他眉宇间盈满爱怜。
他确是个好看的男人。
清秀,魁伟,隐隐有些北相。
“娘子求我何事?”
“郎君,我那妹妹……晚晚出事了!她是花魁啊,何等珍宝不曾见过?区区二两珍珠,也值得偷么?”
花场争斗,亦是寻常。
苏晚晚被诬盗珍珠,昨夜下了狱。众姊妹中,眼冷心也冷,无一人来救。她苦于无计,忽想起这巨贾王二郎。
“二郎如肯疏财救人,贱妾从此愿侍左右。”
4.
此后,王宽以万钱救得了苏晚晚,又费百金将蓁娘买下,这一段便在城中传为“义救风尘”的佳话,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