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冬阳薄极,雪浅马肥,风刀阵阵来,横掠千万里。
有人拈弓引箭而发,黑睛凝睇,射中一双野兔。
便听得底下叫好:“四郎君射术无双!”
而他急将缰绳一勒,翻下马背,步去将草丘下的死兔儿拾了来,原来正是一雄一雌:“倒在我手中做了对鬼夫妻。往前去吧,传说碧微山有只鹿王呢。”又大笑,“我今要定它的皮了!”
“郎君!”手下忽道,“听,北林内如吟似泣,像是山精鬼魅之声。”
“走,必是鹿王!”
他们一行往山上去,纵马而跑,闻声愈近。
叫四郎君的男子又下了马,腰下悬了柄环首大弯刀,刀锷上踞着只赤铜狼;负着雕弓与青箭囊,往一处猎熊的土洞里俯身而瞅,其中异响时传,像卧着什么妖物。
“是头幼鹿,是白色的!”
白鹿断了腿,血痕犹在,全身蜷在洞内,惟呦呦呼叫。
他将这畜生扛出来,率一行人归去。天地辽远无穷尽,松涛细吟,雪光初晴。长河如带,抛在群山间,荒草无边无涯。时值三月初四日,燕京南郊。虽近春信,霜涂野草。一众不满百人,都正当少壮,戴貂帽、束皮裘,锦衣左衽,盘领达三四重之多,乌靴皆尖尖。他们摇辔前行,马蹄不停,话也渐多。
“我观四郎君之姿,真属第一流!”
“郎君翩翩然,有太祖之遗风。”
“除却国相,便属我们郎君是人才,郎君仅以百骑便追得宋帝弃马三千,仓皇鼠窜——”
下面笑赞者亦众,而这四郎君只曳辔而行,眸如星采但藏情,深似幽幽寒江横欲流,座下不像驾马,像驭着一条白龙。众人之中,以他为美。一套官绿织锦短襟裘袍,缥带将瘦腰一束,玉色盘领结着两排如意扣,马镫上踩的是六合皮靴。虽不披甲,武气煊然。行至营地中,上来两个甲士,一人跪而拱背,迎他下马;一人牵坐骑而走,将它系好。他正欲往大帐去,忽冲出个少女,拦在自己脚下,跪而泣涕,清泪落似雨:
“救命!求你救命!”
她再三叩响,如摧心肝,边抱他一条腿,边回望那一路北上而来、蜿蜒千百里的人马。宋俘无不蓬发而跣足,衣难蔽体,个个扛着大枷、锁着铁链,哀鸣不绝,断人肝肠。四下正走着兵卒车马,便有人来拿她,将那朱红色的衣领一提,恭恭敬敬地禀道:“宗弼郎君,这是二太子要的,那赵老头儿的女儿,再过几日,就当送她去了……”
“叫什么?”
手下还欲再说,反被他扬手所止。
“喂,我问你,你叫什么?”
少女捧着他一边的长靴,将眼对上他,北风大作,烟尘点点,彼此的面貌濛濛不清。
“哑了?”
手下忙说:“四郎君,她叫赵圆珠。”
“求四郎君救我阿娘!”圆珠像才活转过来,朝他拜伏,面上一道道泪痕未干,“我娘是娇滴滴一个妇人,不曾吃过苦,久在北地熬煎,身子骨早就受不住……求郎君救她!至贵者,人命也。求郎君救她!贱妾……贱妾必图结草衔环、以命相报!”
完颜宗弼只说:“拉下去!”
下头七手八脚,全来拖她,连那头发也被扯着、拽着。
“狗贼!狗贼!”
他又扬手:“都放了她。”
她从雪地上爬过来,一对目眦将裂,几差泣血,仿佛花魂一缕、飘飘欲去,昏眩中再难辨他们是人是鬼,弱躯无力不能起,声也低去,一手恰点在他那垂至膝下的、亮闪闪的刀尖上:“你这狗贼,要杀便杀吧。”
——这不争气的小女子。
“叫军医来!”
赵圆珠醒来时,已在大帐之中,连雀枝灯也是金银雕饰的。
完颜宗弼侧对她,正在脱一件短衫。九尺之伟躯,一头辫发乌浓,肌骨凝坚,丰隆雄艳,肩背连绵虬结大片的是二十来岁的深色的肌肉。今皇子之中学儒心炽,渐效汉俗,多不髡发。漆漆如墨,扰扰如云。俊眼清炯炯,眉若刀裁出。面前一只铜盆,他拧了拧湿毛巾,擦过胸间擦后背,忽扭头冲她咧嘴一笑:“没死?”
她反而愣了。
“你娘是不是郑淑仪?”他说下去,“宫里的娘娘,哪吃得了苦?早已药石无灵了!”
“她死了吗?”
他擦一擦左臂,点点头。
“我不信!”圆珠往锦被里瑟缩,外露一双眼,只叱叫道,“你这北蛮子,男女有大防!”
完颜宗弼哈哈地笑,一面系衣带一面走过来,但见一股黑毛自他腹间冲上:“九公主,你连命都是我的,还怕见这个?今日,我射猎而归,满身的臭汗,总得洗一洗、擦一擦,才不致唐突了佳人呀。”他掸一掸衣袖,又将腰间革带也系上,那腰带包镶着雪花银与菱形的绿松石,“真是兔子胆!放心,本郎君饱得很,这一会不吃人。”
“请四郎君放我走!”
“去哪儿?”他不以为意,“你能去哪儿?能出得了这燕京营寨的大门么?”
“我得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他又来嘲弄,“回刘家寺,还是回宫?”
“可、可是二太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