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到了新环境最困难的就是“逢源”。不说八面玲珑,起码得有一二交好。
但很奇妙,现在的朝堂上,想“逢源”还真不困难。大抵世上的党争,到了最后都是立场大于是非,捆绑大于判断。前期或许还扯着些“志同道合”的大旗,后头高级政客们也要接受最朴实的斗争方式:比谁声音大,比谁人数多。
甚至于人数某些时候会演变成一种安全感,仿佛政治斗争也存在什么法不责众,多绑一个人在船上就能多安全一点似的——虽然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船往往就是因为人太多才翻的——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对恐惧落水的人来说,可能临死前多拉个人下水也不错。
明珠和索额图自然是人精中的人精,只是在千百年来的政斗史上并不能免俗。尤其是两人后面还有着一双大手,像拨弄跷跷板一样时而捧起时而摁下,坐在上面的人只能沉溺于巅峰的快感和下坠的恐惧,想尽办法向上再向上。
于是那么多年过去,很顺畅地到了“拉人入伙”阶段。
太子是正统,天然得文臣支持;大阿哥骁勇,混在武将堆里人缘不错。但事情并不绝对。比如康熙先前大手笔抄了以荣宁二府为代表的旧勋贵,更把索额图一党在江南的人脉势力狠狠拔掉,留下一片诱人的空白。
现在随驾南巡的却不是索额图,而是明珠。
很难说是不是故意的,但对明珠一党来说,无疑是个机会。
谢宁身为江南大族子弟,更是得了皇帝青眼的新科探花,这种局势下想接到橄榄枝不难。难的是知道什么能接,什么不能。更难的是不接以后该怎么办。
党争之所以难缠,往往就在于“非此即彼”的特性,拒绝了一方,就可能承受对方的报复。林如海能中立固然有晴玉的因素在,更是他自己的本事,现在就要看谢宁有没有这个本事。
出乎意料的,答案来的很快。
御驾停驻苏州时,晴玉一天收到了三个消息:第一,这边的知府收拢了许多能工巧匠,有改良的水车,能适应山间陡坡的环境;有新兴的农具;甚至有根据晴玉的玻璃制法改良出的升级版蒸馏装置,可谓与时俱进。
帝心甚悦,重赏。
然而第二个消息,这群匠人连同苏州知府当天就被文人骂了——准确来说,是皇帝专门招纳能工巧匠这件事被骂了。
本是有意展现爱才之心的诗会,谁曾想有文人清流非要展示自己“不畏权贵”“直言纳谏”的高风亮节,说匠人们“奇技淫巧贻笑大方”,知府“阿谀奉承,巧言媚上”,然后勤勤恳恳劝诫皇上切莫舍本逐末。
于是紧跟着的第三个消息,这群文人当场被谢宁骂了。
晴玉听到时脱口而出:“骂得好。”
转头看见亲爹提醒的眼神才不情不愿把剩下的激烈言论吞回去。
出行在外,晴玉见林如海比在宫里头容易点——也只是一点点。机会难得,而这次见面还是林如海先提的,为的就是黛玉的婚事。
是的,林如海虽然不让晴玉跟着骂,自己却因为谢宁这一骂定了决心,郑重来跟晴玉商量。
究其原因,一是骂的痛快。
别说晴玉这个现代人,就是林如海也觉得那群博名声的所谓才子该骂。
文人风骨本是个好词,可惜这群人不配。说是直言不讳,其实是看出了眼下的局势,看清了皇帝要收拢文人的心才敢跳出来“标新立异”,仿佛只要跟皇帝对着干就是正直。说到底,是投机,也是试探。
苏州知府必然是得罪人了,至于冒头甘愿当枪使的这群人,大约自以为“进”可以博一个好名声,甚至想确认当今的异族皇帝是否会像前朝某些帝王一样能被文臣的舆论拿捏;而“退”也不至于丢了性命,甚至可能不会有太大影响——毕竟皇帝正立着收拢人心的人设呢。
再者放眼整个历史,直接报复“谏臣”的皇帝也不多。每一个稍稍对儒生强硬点的都被塑造得声名狼藉,一统天下如秦皇亦不能免骂。
所以这群文人似乎是找到了很“精明”的想法。
实际却很愚蠢。
至于“才子们”选了匠人做切入点,不过是恼怒于匠人和自己一样能面圣。甚至进献水车的匠人得了褒奖,他们便自觉丢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体面,要在皇帝面前抬一抬身价。
如此嘴脸,是该骂一顿才痛快。
而林如海赞赏谢宁的第二个原因,就是骂的精彩。
高级的骂人,讲究一个不带脏字,讲究一个引经据典,甚至是骂了对方都不一定听得懂——或者说听懂了,但没证据证明你骂他。
晴玉没机会现场观摩,只是听转述,谢宁全程没一点戾气,一副温文尔雅模样逐句驳斥,用的还全都是圣人经典。对方说“奇技淫巧”,他就从孔孟语录中涉及农桑之事的还回去;对方说阿谀媚上,他就拿儒家著作里的治国之句还击。主打一个在对方最擅长的事情上打败他,伤害性极大,羞辱性极强。
于是骂战的第三个亮点出现了:骂的“聪明”。
皇帝自然是很满意的。毕竟天下皇帝对待文人总是心情复杂。遥远最初的时候,秦皇封禅,儒生非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