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里,宝钗才是最痛心的一个。
世人要女子矜持端庄,为婚事汲汲营营本非大家闺秀所为,可偏偏她没有办法。日日戴着与宝玉配对的金项圈,由着莺儿和满府的下人说着天生良缘,甚至拿出万贯家财给一位素未谋面的表姐撑场面……桩桩件件,纵使她再表现得泰然处之,也知道人人心中已如明镜。装作不知,装作姐弟相处,也无非还有一层遮羞布,今日却是自己的亲哥哥把这层布撕下来了。
后悔吗?没有后悔的机会。她必须要算计自己的未来,因为薛家没有旁的未来了。父亲早逝,母亲懦弱,哥哥混账,她纵然才高八斗也抵不住世人压根没有给女子振兴家族的出路,所能做的,只有用婚姻换个依仗。
然而婚姻,也是一种交换,她想换,也得别人不嫌弃薛家的商贾出身,不嫌弃她那个混账哥哥才行——这是一个死循环。
宝玉是她目前能接触的最好的选择了。而这份选择一旦诞生,是真的会引发一些感情的。毕竟,大多数少女都会对自己未来的夫婿抱有情感幻想,尤其宝玉天资聪颖善作诗文,还是难得的对女子温柔,对姐妹和善的好性子。
这份好性子给了宝钗一种错觉,她可以把宝玉“引上正道”,寄托一份“送我上青云”的执念。
然而又是薛蟠,把这份错觉提前打碎。
有些话难听,但是宝钗能听进去。的确,单就今日之事而言,宝玉和薛蟠的日常也没什么区别。
没有哪个女子真的喜欢三妻四妾共侍一夫,哪怕这是所谓的“贤良”。至于跟几个男人一起侍一夫,说破了天去也是奇耻大辱。无奈世风如此,贾琏如此、薛蟠如此、宝玉亦如此。想不承受这份辱,不能指望他们改,只能指望没有人“说破”。没看见的就当没有,没听到的就当没发生,就算听到看到了也要劝慰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年少贪玩,那些娈宠不过玩意,不可能登堂入室”。
这样的自欺欺人,也被这场闹剧一起撕碎了。
不能再“没看见”,不能再“没听到”,“一时兴起”的说辞更是荒诞:跟秦钟是一时兴起,跟香怜、跟琪官呢?
的确,他们不会永远跟宝玉维持暧昧关系。都是男女皆可的人,秦钟已有智能,将来也可能会娶妻生子。但不是没有了秦钟就没有下一个了。没有人永远年轻,却永远有年轻的美人带来吸引,除非他宝玉自己定下心,否则靠宝钗从正统中得来的“停机德”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原著的最后,宝玉勉强算是为了黛玉收敛“见一个爱一个”的作风,当然,也只是封建社会意义上的收敛,并且最后没有走向爱情的结局。而宝钗没有见过未来,连如何达到这种“收敛”都无从知晓,留给自己的只能是痛苦和迷茫。
偏偏她连迷茫的时间都没有。梗着脖子嘴硬的兄长,抹泪自怨的母亲,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筹谋的婚姻,还有外面那一整个烂摊子……所有的事情与这些天贾府中心疼宝玉的哭声混合在一起,等着她来收拾。
“母亲,算了。事已至此,算了吧。”宝钗闭眸,顾不上一个未出嫁女儿处理这些腌臜事的难堪,睁眼时果断做出了取舍,“现在责备哥哥已经没有用处,好生把哥哥做的事情抹掉才是正经。”
宝钗看得清楚,宝玉是贾母和王夫人捧在手心里的宝,与他比谁都只有被舍弃的份。他们薛家势弱,需要贾家的庇护,既然如此,哥哥做的事绝不可以被知道。既然谁都有偏心,那宝钗的偏心也只会给她的哥哥,为此宝玉的真相并不重要。
对上薛蟠的小厮,宝钗语气少见地锋利:“这件事,都经了谁的手,都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回姑娘,没有多少人,咱们也没想弄这么大。就是一开始找了香怜,叫他跟宝二爷闹的时候留个门。再就是假装四清楼的伙计收买了政老爷几位清客,说是想借贵人父亲的光给楼里添添名气。”
“没跟那个香怜……”宝钗顿了顿,硬逼着自己吐出这个男人间狎昵取出的香艳外号,压着恶心继续问,“没跟他说是为了什么吧。”
“只说是大爷跟宝二爷闹着玩,想抓个现场打趣。姑娘放心,奴才们再糊涂也不敢跟他们说出政老爷来。”
宝钗冷笑:“已经够糊涂了。罢了,跟他说一声,拿了银子离开京城,有多远走多远。不必提咱们要封口,只告诉他是贾府想拿他问罪。”
小厮连连顿首:“是是,不瞒姑娘,香怜近日也在惶恐。秦钟与贾府有亲,琪官又是王府座上客,可不是就他一个出气口。咱们点他一句,他自然跑得远远的,再不敢乱说。”
“假扮四清楼伙计的那个,也远远打发了,叫他不许乱说。几位清客不用管,他们自是不敢细究也不敢出声的。做得多了,反而引起怀疑。”
她说一件,底下小厮就点头应一件。薛蟠理亏,见妹妹劳心劳力地打点再无有不应的。只是眼看着哥哥和母亲“言听计从”,哪里是什么好受的感觉呢?
越是顺从,越是无力;越是承担,越是疲惫。
等诸事安稳,将哥哥的痕迹抹去之后,宝钗憋在心头的一口气轰然散去,压抑的痛苦细细密密扎在心里,当晚就发起高热。
晴玉半夜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