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没有家,她是孑然一身来的建康,两手空空进的宫。她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
宫婢们跟着刘昭容,探头探脑地往外挪。
阿松才不管她们,她在殿上翻箱倒柜,没找到利器,只好从案上胡乱抓了个镇纸塞进怀里,裤腿一系,甩掉了柔软的丝履,她又变成了从柔然逃出来时的丑样子。才走出殿,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叫,一名拎着刀的士兵饿虎扑食似的闯了进来,一见刘昭容打扮得华贵,欢呼一声,丢下满怀的珠翠,上前将人手腕一扯,“找到妖妃了。”
宫婢们慌得要上去抢人,和那士兵撕扯个不休,阿松趁机溜出门,沿着墙根撒腿就跑。她初来乍到,对宫道不熟,逃了几步,茫然四顾。
忽然被人从背后抱起,阿松吃了一惊,怕引来追兵,紧闭着嘴两腿乱踢,被人握着肩膀转过身来, “是我。”
是薛纨,他换了普通士兵的衣裳,身上沾血,火光下额头还有点微汗。
阿松乍喜之后,又拧起了眉头,“你不是跟皇帝去南山了?”
“元脩自己逃命了,留了几十个侍卫给我守宫门。”薛纨毫不客气地直呼皇帝名讳。樊登没来,南豫州叛军先打进了建康城,薛纨宫门守得艰难,索性换身衣裳混在叛军中进了宫。他把阿松揽在怀里,说:“我带你出宫。”
他的眼里还闪着笑意——阿松陡然想起进宫那夜他的满脸奚落,她心里被刺了一下,甩开肩膀,阿松戒备地离开他几步,“我自己会走,你离我远点。”
薛纨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他嗤笑一声,“你知道南豫州叛军闯进宫是为的什么吗?”
阿松攒眉,“刘昭容?”
“你,”薛纨道,“他们是打着清君侧,杀妖妃的旗号闯进宫的——元脩把华林蒲赐给你,华浓夫人的名号,现在可是天下皆知了。”
元脩这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阿松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要火冒三丈,狠狠啐他一口,闷着头疾步往前走。
薛纨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时余光扫过阿松的侧脸,沉默片刻,他了然地说:“你后悔了。”
“我没有!”阿松的声音又冷又硬。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薛纨还在微笑,“在盂兰盆节上大大出了一番风头,得了个夫人的封号——虽然没落到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反而惹了一身麻烦,不过元脩还没来得及碰你,也不算损失太惨重。”
阿松猛地站住了,她握着拳头,气急败坏的,一点若隐若现的泪光在眼里打转,“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打你。”
她是真正的伤心了。薛纨闭上了嘴,领头往前走,“走吧。”宫道上不时有叛军的散兵游勇,还在各宫搜刮财物,薛纨悄无声息地砍倒两个,听见甲胄撞击的铿锵声,薛纨攥住阿松的手腕,低声道:“快走。”
阿松被他拽着,抄无人的偏僻小道走得飞快,赫然见宫门在望,阿松不肯走了:“去哪?”
薛纨半拖半抱把阿松弄上马,自己也踩镫上马,自她身后牵起缰绳,“我在东门桥附近有个没人知道的宅子,你先在那里躲一阵。”
阿松执拗地要下马,“我不去。”
薛纨“驾”一声催马疾行,冷笑道:“稍微犯一犯傻无伤大雅,你再要不知死活,可就真蠢了。”
阿松被他按在马上动弹不得,忽觉一点湿意,低头一看,薛纨揽她的那条手臂正沁着血,衣裳都打湿了。“你受伤了。”
“死不了。”皮肉伤,薛纨没放在心上,他脸色缓和了些。
叛军把这个建康城都翻过来了,满街的狼藉,彷徨的老妇幼童边哭嚎边呼喊着自己走失的家人。薛纨置若罔闻,瞥一眼默然垂首的阿松,他似笑非笑:“那么想做皇帝的女人,命都不要?”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是纯粹的好奇。阿松茫然地靠在他胸前,愣了半晌,她说:“我娘以前在柔然吃过好多苦。她可会唱歌啦。”她抹把眼泪,含着笑,摇头晃脑地唱:“官儿官儿递手帕,一递递个羊尾巴。家家板上有什么?一个金娃娃,一个银娃娃,咱们背着他,黄狗黄狗你看家,我到南园采梅花。”
薛纨静静听着,说:“有点耳熟,我在洛阳听过,你娘大概是洛阳人。”
阿松咦一声,“你从洛阳来的?”
薛纨没做声,默认了。
阿松拽住马缰,转头质问薛纨,“你把我藏在你家,以后呢?”
薛纨理所当然地笑道:“以后,你当然是跟我走了,给我当洗脚婢了。”
阿松眉头一拧,“我不跟你去。”
“由不得你啦。”
阿松抿着嘴没说话,走了一段,她脑袋一转,目光远远投进巍峨的宫墙里,那是东宫的方向。“喂,”她在马上转过身叫薛纨。薛纨俯脸看看她,阿松悄悄摸出镇纸,狠狠砸得薛纨脑袋上。
薛纨不设防,被她这一镇纸砸得眼前发黑,在马上晃了晃身子,险些栽到地上。
阿松飞快跳下马,头也不回地跑了。
薛纨放开马缰,扶着额头,在马上眩晕了半晌,再抬头时,阿松早不见人影了。“小婊|子。”他咬牙骂了一声,甩了甩头,几点血珠砸落在眼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