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手指揉着额头,半晌,才哑着声音问道:“最近城里常起民乱吗?”
“偶尔有几起,”薛纨口气很寻常。
他的话并没有让皇帝宽心,皇帝叹口气,说:“把竑儿接回宫吧,还有栖云寺的母女二人,”时至今日,他想起废后还是厌恶,对内侍道:“找个偏远的宫室给王氏,朕不想看见她!”
“是。”薛纨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笑道:“华浓夫人还在华林蒲等着陛下呢。”
“朕现在哪有那个心思?”皇帝没好气,把一封奏文丢到薛纨面前,“你看这是什么——前几天送来的,朕都没顾得上看,刚才随手一翻,才知道出了大事。”皇帝愤怒地将袖子一挥,“满朝文武,消息一个赛一个的灵通,却没有一个人在朝会上提半句!”
薛纨一听这话,已经大致猜到了原委。他仍是接了过来,仔细看过,惊诧道:“南豫州刺史叛乱?”
“南豫州距建康朝发夕至,你说朕这会敢闭眼吗?”
薛纨道:“陛下勿忧,臣这就调集禁军人马,昼夜把守各个宫门,以防乱民和叛贼犯禁。”
“还有各处城门,也要死守。”
禁军人数就那么多,因为多年战乱,早就捉襟见肘了,守了宫门,就守不了城门,外有叛军,内有乱民,这座建康城是眼见得摇摇欲坠了……薛纨心里想着,满口应承了,“是。”
“陛下。”一名内侍脚步纷乱地走上殿来,将彭城的战报呈上,“城里粮草耗尽,周围几个州郡都被樊登劫掠一空,将士们只能杀马果腹了,檀侍中请陛下决断,是不是要退兵?”
“不许退!”皇帝一把将战报丢在内侍脸上,胸膛急剧地起伏,他的眼里凶光迸射,“敢退半步,我杀檀氏全家!把檀道一给我抓过来,命他和竑儿一起进宫!檀济敢退,我斩了他。”
内侍胆战心惊地叩首请罪,“是,陛下息怒。”
一夕之间,宫里人人自危,朝臣们大约是从皇帝阴沉的脸色中窥到了他内心的躁动和不安,告病的告病,致仕的致仕,都躲在宅里不敢露头了。皇帝心情不好,妃嫔们一概不见,连前几日才如获至宝、并赐了满池芙蓉的华浓夫人,也没有再去瞧一眼。
阿松倚在栏杆边,手里转动着一朵快要开败的芙蓉,清风吹过,天渊池的绿叶翻卷着,像碧波般涌动。花是被她摘光了,秃枝残叶的,好不寂寥。宫婢们私下嚼舌头,说她才进宫,就失宠了,继而南豫州刺史叛乱——这个女人大概不吉利,阿松只当没听见。
各式的绫罗绸缎摞得小山似的,被随随便便堆在榻上,她嫌热,只穿着件袖口又宽,裤腿又短的青绢衣裳,露着手腕脚腕,像个男女莫辨的童子。
皇帝兴许真的把她忘了。阿松猜测着,仅有的那点忐忑也消失无踪。她觉得有点无趣。
宫婢们又在窃窃私语了,阿松就像当初在华浓别院那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屏风后竖着耳朵听。
真巧。她们嘴里念叨的又是道一。
皇帝接了大皇子元竑进宫,命道一来陪侍,就住在东宫后的玄圃,那是禁苑的佛堂,历代皇帝清修参佛的地方。
她们觊觎曾经名动建康的檀郎,正互相怂恿着,要借故去玄圃走一趟,瞧瞧他做了和尚,是不是还那样俊。
“丑,”阿松自屏风后绕出来,对她们不屑一顾,“没了头发,能俊到哪里去?”
宫婢们被她唬了一跳,互相拉扯着袖子退下去了。她知道她们是偷偷去看和尚了,生了好一阵闷气。
须臾,听见一阵纷乱脚步声,阿松扭头一看,见宫婢们花容失色奔回了华林蒲,阿松幸灾乐祸,笑嘻嘻道:“和尚有那么丑吗?把你们吓成这样?”
“夫人,”有宫婢惊慌失措,“有穿铠甲的人闯进来了!”
阿松托腮望着天渊池,心不在焉,“不就是羽林监的人吗?”
“不一样!他们剑上都有血,看见宫婢就抢!”
阿松是见过柔然部族之间抢牛羊和奴隶的,她丢下手里的花枝,怔怔看向华林蒲外,那是一道道的宫墙,她自进宫,就没有踏出过半步。“羽林监的侍卫们都去哪了?”
没人知道。宫婢和内侍们乍见血光,都吓破了胆。刘昭容被几名宫婢紧紧跟着,冲进了华林蒲,嘴上叫“陛下”,在殿内狂翻一气,屏风后、床底下都搜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扯住阿松,尖叫:“陛下呢?”
阿松摇头:“我不知道。“
刘昭容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他们说陛下昨夜悄悄带着几名皇子去南山紫泉行宫了,羽林监的侍卫也被带走了。”她流着泪喊一声陛下,跌跌撞撞要往外去追,忽听宫墙外一阵惊呼,登时吓得不敢动了。
几名胆大的内侍轻手轻脚去关了宫门,一群人躲在殿里瑟瑟发抖,时而听见外头刀剑相撞,惨叫连连,又时而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经过,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一躲到了晚上,忽见半边天烧得红彤彤的,燥热的夜风连荷叶都吹得卷了边,阿松说:“着火了。”
众人都静静瞧着火势,殿里殿外鸦雀无声,刘昭容对皇帝绝望了,她说:“我要出宫,我要回家,我还有父亲兄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