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杨公接手陶业监察会,开始对瓷业窑业十八行当七十二道进行深入管理和监察,改革春风一夜之间拂满江西。
浮梁县隶属饶州府,对这一点的感受空前深刻,百废待兴的新气象中,迎来十年间最为红火的一次开工潮,一时间仿似全天下的匠人都朝这个江右巨镇奔走而来。
概为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就是这个意思。
不仅如此,因为粉彩技艺和画法的突破,使得原先只能依靠进口的珐琅制品变得不再稀奇和不可替代,宫廷画师和民间的红店高手相应地水涨船高,纷纷拉开架子在瓷胎上竞比画技画艺,出神入化,令粉彩瓷再创新高,应运而生后来的珠山八友等数代豪杰,为景德镇陶瓷历史添作一个时代的斑斓。
原先低迷的、混乱的陶瓷市场,也再度恢复生机。各地商贩云集景德镇,为粉彩瓷,为六面罐八面瓶的复杂技艺瓷而抢破脑袋,散尽千金。
安庆窑的生意便似起伏不定的江潮,到了迅猛之期。
后世有人评判,这就是运,梁佩秋的运。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皇瓷会在万寿圣诞半年后的新春迸发高潮,而侥幸逃过一劫的梁佩秋,恰好乘上这波东风,安庆窑隐于江面下的暗流,皆因此运逢凶化吉。
年后十五,又是一朝元宵灯会。
还记得数年前的这一夜,一个少年人利用一只大龙缸,将只手遮天的权阉逼反回京接受调查。转眼间三年过去了,草木凋零,物是人非,当时少年已不再,然权阉仍是权阉。
梁佩秋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不等穿好鞋袜,顶着一身寒气就往库房跑。白梨捧着她的大氅在后面追,一叠声道:“东家,东家你慢点,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天刚蒙蒙亮,小青苑四下寂静,梁佩秋清脆的声音在拂晓中回荡。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收了一整车的兔儿灯,是否放在了库房?”
白梨一边回想,一边将大氅给她披上,顺手捻开荷包掏钥匙:“在您的私库呢,我都摆得好好的,原封不动,一个没坏。”
“当真?”梁佩秋两眼蹦出光芒,扑过去抱住小丫头,“我的白梨,好白梨,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东家嘴好甜,可惜我是女子。我若是男子,定要娶你的!”白梨嘻嘻一笑,这话要给王云仙听见了,指不定多羡慕她呢。
梁佩秋听出她话里未尽的意思,收了笑,压住唇角,站在屋檐下,仰头等天亮。
现如今王云仙才是安庆窑的大东家,其余人已换回曾经的称呼,只白梨还傻傻的,固守着某种她以为坚持就能永恒的东西。其实梁佩秋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杰出的女老板,也很确定,哪怕退回原位,她的想法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更不会因此成为什么人的附属。
对她而言,在窑弄上走,透过永不熄灭的烟囱,遥望狮子弄上方那片红色砖墙的时光,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无与伦比,不可亵渎。
何况称呼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里头人谁不知道,王云仙日日抱着一摞子文书往她屋里跑?若非男女大防横在面前,扛不住上上下下百十号双眼睛盯着,他也不会勉为其难搬去书房。就这还不高兴,嘴里嘟嘟囔囔着那帮人咸吃萝卜淡操心,没完没了。
坯房里、窑房里时常响起王云仙掀翻屋顶的咆哮。
于是乎,梁佩秋又奇异地回到了被所有人认可和需要的位子。她已料理了“身为女子”这宗铁案。
接下来,要料理成为王家妇这宗铁案。
那纸婚书的的确确是真的,王氏宗族的长辈们拿着放大镜,对上面每一个字都深入考究过,确定无疑王瑜的字迹,又权衡再三,才敢容许王云仙拿出公示。
那是王瑜临死前替王云仙讨来的她的承诺——一辈子不会叛出王家,背离安庆窑,舍弃王云仙。
这是梁佩秋的承诺。
这事儿除了他们三人,谁也不知。徐忠得知后,还将王瑜拿出来又痛骂了一顿,“早知能捡这么大个便宜,宁可当初死的人是我!这老东西当真狡猾,活着的时候不给徒弟露脸的机会,临死临死还给人下道绊子,这不是拿人一辈子的幸福做赌吗?王瑜啊王瑜,梁佩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投奔你家!”
知情人无不要说一句,王瑜不愧一代家主,机关算尽。徐忠却要知道更多一点,关于那晚在牢狱中他和王瑜的对谈,关于王瑜对那少年人的托付,当时他作为旁观者,仍不免觉得王瑜用人太过,少了两分真心,哪里知道他还藏着这一招“釜底抽薪”!简直枉为人师!
风言风语委实传播了好一阵子,梁佩秋也不是没有听到过,其实师父待她如何,她都知道,既爱且怜,既恨且恼,这一切不过最基本的人欲。
倘或她是王云仙,那么一切肮脏的、丑陋的、不堪的算计都可迎刃而解。
恰恰因为她是梁佩秋,是个女子,王瑜留下了她,培养了她,成就了她,才更可贵。
这般想着,天逐渐亮了。白梨问她这些兔儿灯要作何打算,她每一只都仔细看过,温柔摸过,从早间到午后,等到太阳西斜,才从私库出来,对白梨说:“帮我牵辆马车来。”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