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不了任何回应和承诺的徐稚柳,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吴寅顿觉气馁,又想鹤馆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不若先行离去,日后再找机会见他?不想临要出门时,徐稚柳忽然叫住他。
莨风阁上忽起一阵风,阁内中人端坐在燃香的榻后,身姿清正,面目肃然,似佛似圣,颇有一种不问俗世的高人之姿。
吴寅目光扫过山峦间,再次向他看去。
瞬时间,他仿佛回到不久之前,在一个水汽尚未化开的清晨,隔着重重雾霭他也曾这样回头,那时的阁中人也是这副形态,静水流深,杀意四起。
他不由展颜一笑,又立刻作出佯怒的姿态。彷如两人吵崩了似的,用力甩上门扉,气怒而去。
随后,窗边落下一枚荷包,徐稚柳起身走过去,朝窗外看了一眼,并不见一人,也不知这荷包是如何落下的。
片刻之后,他打开荷包,取出里面的纸条。
上面简简单单三个字——黄家洲。
回到湖田窑,徐忠刚巧从黄家洲地界儿回来,说起那边的情况简直满脸菜色。
“好在就是去走个过场,我脚步一转就回来了。还让我主持公道,我主持个他奶奶?上赶着去被人打还差不多。”
徐忠在小厮伺候下净了手,洗了脸,想到什么又说,“回头徐大仁若来找你,你也别蹚这浑水,我去洲地上看过了,嚯,一大帮下脚夫杵在那儿,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搞不好出人命的。”
徐大仁是苏湖会馆的馆长,今儿这出就是他起的头。
说起黄家洲那一片,原先就是一块由昌江东岸向河延伸出来的无名洲地。盖因前朝有位皇帝私访景德镇时,从那里登岸,以“皇”字谐音“黄”,后而取名黄家洲。
黄家洲上最初是发了洪水无处可去的灾民盘居之地。他们就地取材,利用洲上的竹子剖篾编制瓷用竹篮为生。
竹子被砍光后,这批人就待在这里贩卖“下脚瓷器”。
所谓“下脚瓷器”,就是商家挑剩下的劣质次品。
景德镇本来就是个大瓷器市场,由于河边上人流量大,码头还经常有万年、鄱阳、南昌等地来的米船和渔船停靠,所以这地方的粗瓷特别好卖。后来卖瓷器和做篾匠的住户越来越多,竹子被砍光了,成了一个河边坦场。以至于做小生意的,摆瓷器摊的,走江湖卖艺的,说书唱传的,耍猴把戏的,卖西洋镜的等都聚集在这里,形成了一处闹市。
在不涨洪水的时候,洲滩上买卖倒是十分兴隆。
这不,时间一长,就遭人眼红。
多年以前看中此地热闹,就在这里买地建立苏湖会馆的徐大仁,日渐地不满足于现状。本来在买地的契据上县衙已界定好了四至。会馆东以前街为界,南以富商下弄为界,北以何家窪为界,西以近河的桦树为界。
界西就是河洲滩地,桦树以外有一大片是做买卖的和卖艺人的摊位。
但是,就在前不久徐大仁携厚礼拜会了浮梁县令张文思和督陶官安十九,将契据上的“桦树”为界改为“河水”,并张贴告示重设地桩。
他们这一出偷梁换柱的阴谋,意在把洲滩全部囊括进去。徐大仁有了新地契傍身,底气十足,派人到洲滩上强迫做买卖的人交纳地租。
其行为霸道,激怒了在洲上卖瓷器的都昌人。苟且艰辛生活的民众,已经被权贵逼到了悬崖边上,为求生存,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不畏强暴,其剽悍在当地已形成了一股风气,故而告示在贴出后不久就被人撕掉。
洲摊上的百姓蜂拥而上,不仅将告示撕了,将河边的界桩旗杆折断成数节,还对徐大仁派来收租的管事拳脚相向,随后与苏湖会馆的看家护院厮打。
双方你来我往,损失惨重。
此事闹到县衙上,也只得了张文思不分黑白的四十大板以及轻飘飘的一句话:“再若聚众闹事,定当重罚不饶。”
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连县衙都公开认可的霸地侵权行为,其背后的勾当不言而喻。
洲民们见此情形还不肯低头,要徐大仁拿出老地契说话。
徐大仁这时玩起心眼子,直说已经换了契据,老地契作废给烧了。具体烧没烧,还是作为依据在县衙库房里收着,这就不为人知了,不过洲民们见徐大仁无赖推脱,也不认输,自请了都昌会馆来主持公道。
两大会馆头首们相约着坐下商谈,当然是你有你的独木桥,我有我的阳关道,谁也不让谁。这么僵持着几日过后,徐忠并王瑜等大东家们就被请去堂会上做主。
徐忠是个圆滑的,这种糟心事一向不予理会。更何况徐大仁有衙门撑腰,都昌帮虽是自家人,但今时今日以徐大仁所彰显的地头蛇姿态,恐怕难以调和。
有了起先的大打出手,后面再斗起来,形成流血事件并不奇怪。
徐忠就是知道徐稚柳的性子,多半这帮人要他念着同乡之谊去帮忙说和,故而再三提醒,又道,“他们打量你自来和那头过不去,说不定要借先前的事唆使你,你可千万别上当。”
若徐稚柳当真因阿南的事,遭了他们的算计,被驱使着和张文思、安十九对着干,他这条老命可真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