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威过去一直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宣帝时傅介子、常惠、郑吉开拓西域时,他还没出生。
元帝朝陈汤、甘延寿远征绝域斩郅支单于首,头悬篙街,名震天下时,他年纪还小。
韩威一生大多数时间,汉家与匈奴保持和平,边塞三代无警,想立功封侯都没地方去,跟别说他家有祖训,不准做官。
但韩威只将祖父的遗言理解成“不准做汉朝的官”。
新室肇造后,年已六旬,自诩高才却郁郁不得志的他终于赶上了好时候,从军平定叛乱,又扬言五千人扫平匈奴,得了皇帝器重,终得将军之任,独当一面。
“戎狄豺狼,不赶尽杀绝就算了,岂能将其当成家畜来养呢?迟早会被反噬。”韩威的想法和皇帝王莽一模一样,君臣问对时一拍即合,韩威作为最铁杆的主战派,与其余人态度暧昧对比鲜明。
而今日,韩威真真迎来了他期盼已久的场景:与匈奴人的战争。
只是双方数量却有些悬殊,在友军无一路抵达的情况下,韩威实打实只有六千兵卒。
而早就在斗地以北游弋,发现韩威孤军深入后,小心翼翼围过来的匈奴人,加起来起码有三四万骑,这是集中了整个右部的力量来应对。
“别慌,同样悬殊的仗,卫、霍又不是没打过!”
韩威用刚强的话语掩盖心中惊恐,说起来,新朝和匈奴开战十年,这还是新军第一次出塞。他们对匈奴的作战经验为零,只能依靠边塞老卒口口相传的办法,依靠地形扎营。
新军以辎重车为营,布阵于营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忐忑地等待匈奴进攻。
匈奴骑从牧民浩浩荡荡,加起来仿佛比斗地山上的草木还多,远望犹如黑云压城,他们也多是临时征召的牧民,秩序和战斗力不强,时而派出一队归来试探,被弩矢一射,丢下十数具尸体便退走。
胡虏不再急躁,只远远围着,像极了狼群在捕猎,期待猎物耗尽体力的那一刻。
韩威车垒布得不错,而士卒们没了退路,倒是没出现夺路而遁的情况,如此坚守不成问题。最大的麻烦出在食物和水上,带出塞的干粮已经只剩下五日之食,先前痛饮清泉的士卒更开始腹泻,定是匈奴人在水源处行了巫诅,埋入病畜尸体。
现在韩威只能寄希望于友军来援了,他开始觉得,这是更始将军的计策,是要用自己为饵,诱惑匈奴大部队包围,然后新军三路随后赶到,再来一个反包围,如今便能尽歼匈奴右部主力,震撼胡虏。
可等啊等,一直等了五天五夜,食物将尽,而饮水早空,掘地挖井也运气不好,一直没挖出水来,士卒朝饮露珠解渴,忍不了的已经开始杀牲畜饮血了。
而在和汉朝相处几代人后,匈奴人也学聪明了,除了日常派遣游骑在顺风射箭骚扰外,还派人过来用汉话招降。
来的是卢芳的兄长卢禽,他奉卢芳之命出塞后,找到了匈奴句林王,做了其麾下幕僚,汇报了塞内的情况。
然后便发现,匈奴帐中居然有大批汉人,却是十年前从西域叛逃而来的,都自诩汉家忠臣,此刻他们中能言善辩之辈,也替匈奴人顺风而呼道:“诸君,听我一言!”
躲在武刚车后忍饥挨饿的正卒、羡卒们侧耳,却听对面呼喊道:“匈奴与汉朝本来是兄弟,匈奴过去发生内乱,是汉朝孝宣皇帝帮助呼韩邪单于登位,所以匈奴向汉朝称臣,以示尊敬。可王莽作为汉朝的臣子,却篡夺了皇位,又擅自更改延续几代人的印信,故意羞辱单于,导致两国决裂。”
“十年前,汉朝的西域都护长史陈良、终带等人,思念汉朝,杀死了戊已校尉,带着文武官员,及眷属男女,约二千余人,来投奔匈奴。大单于任命二人同为乌贲都尉,那两千余人都妥善安置,衣食无忧。”
“边境一切战祸,皆是王莽一意孤行导致,匈奴只是被迫反击,如今汝等若肯降服,则能像西域都护降卒一样保全性命,生时是汉家儿郎,岂能死时成了新室叛逆!”
你别说,这一阵吆喝,韩威军心果然一乱,士卒们嘀嘀咕咕商议着对面有几分实话,韩威大惊,令人立刻击鼓,掩盖住了对面的喊话。
可普通兵卒心中的骚动,却是掩不住的。
“勿要信胡虏奸细之言,那陈良、终带等人,后来都被匈奴送回常安,以燔烧之刑处死了,这就是投降的后果!”
王莽援引《周易》“焚如死如”之言,对这种刑罚十分着迷,逮到叛逆,多是竖起木架,一把火烧死,让他们临死前痛苦的哀嚎震慑宵小。
可这番话语并未让士卒们安心,反而更加凸显了新莽的残忍,更何况,被送回处死的只是当官的,普通士卒不还在匈奴好好的么?他们在营垒中道路以目,军心更乱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友军仍不见踪影,韩威的期望也一点点消失。眼看匈奴人袭击越来越频繁,而己方体力士气更加低落,更要命的是,所带弩矢在没有经验的士卒乱射数日后,即将耗尽,这本是新军最大的倚仗。
他们已陷入绝境,老将军舔舐着龟裂的嘴唇,不得不做出一百多年前,李陵的艰难决定。
“拔营,向南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