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隆五年,凛冬腊月。
山脉连绵处,世代和平的天都国在晨曦中苏醒,犹如词中桃花源,早被烽火遗忘了。
暗红的纸屑裹在雪粒里,这是昨日一场举国欢庆的婚典留下的痕迹。
萧语孤身睡在柏树下,侥幸没被积雪覆没。青纱罩着她的身体,长发遮住半边脸颊,而树下斜倒着一支掐丝珐琅花盆。
盆底有些裂缝,沾着干涸的深褐色血迹。
此时朝阳半挂,皇庭内陆陆续续有宫女晨起扫院。萧语缓缓睁眼,白光乍现,漫天碎雪纷扬,似雾徐徐飘散。
萧语一动不动,看着树枝盛白,还以为自己仍是盆中的一株花。
她恹恹地转动眼球,瞧见树下的花盆,心中惊奇:谁把我的底座摘了!
虽然内心急切,但她仍一丝表情都没有。
远处传来宫女们说话声。她微微张嘴,忽然浑身颤栗,尖锐的刺痛从身下传来,后知后觉到噬骨般的寒冷。
像是触感刚刚被激活,才发觉雪地是冰凉的。
声音离近了:“阿姐,那边有团绿色的东西。”
萧语脑中白光一闪,从混沌中惊醒过来。
她本是一株花。
是大金公主完颜韶安随身携带的解语花,唤作“萧语”。
青纱下,她摸到自己根根分明的手指,关节、指甲、皮肤,是全新的触感;四肢、前胸后背,五脏六腑皆是真实的存在。她感到胸骨间的跳动,逐渐清晰且急促起来,这是心脏的信号……
萧语咽了口唾沫,喉咙间滑动,她怔然抬手触了触脖颈。
怎么可能?
她猛地拉开青纱,低头朝自己的身体开了一眼:纤纤玉体,肤白细嫩,两手两腿,不可描述。
这是女人的身体……
萧语触电般捂住青纱坐起来,回头望见一群宫女,双方对视,一时木讷无言。
“谁在那儿!”
年纪较大的宫女放下扫帚走向她,只见萧语披头散发,一张素净的脸惨白毫无血色,裹着微透的软纱坐在地上,隐约可见肤色。
老宫女顿时大惊失色,怒目指责:“你……贱奴!竟敢在霁月宫放肆!”
萧语歪了歪头,不懂这人为什么愤怒。
“为何骂我?”
老宫女瞪大眼睛:“哟呵,小蹄子……”
“阿姐!”年龄小些的宫女拉了拉老宫仆的衣袖,“昨夜大乱,焉知她是否受了迫害?天寒地冻的,不至于这样狼狈地睡在雪地里吧?”
她这样说,是因昨晚宫乱,新王后暴毙,主君中毒昏迷不醒。大将军围宫捉刺客,好几个不规矩的陪嫁宫女被杀,估计此女子也是遭了难遗忘在此的。
老宫女不为所动:“皇庭供奉格列圣鸟,忌宫仆淫.乱冒犯,如此衣不蔽体躺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死罪。”
萧语呆呆坐着,她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人,只知道主人要去天都国和亲,随手把她也捎上了。
和亲路途漫漫,至于何时到的天都,她全然不记得了。
“还不快去叫禁卫来,把她押下去!”
她抬眼,嗓音暗哑:“等等!公主呢?我要见她。”
眼见情形不对,只能让主人能帮她了。
宫女们皱眉: “公主?”
这皇庭里只有一位公主,正是昨夜成为王后的那位。
“你说的是大金完颜氏?”
萧语用力点头,喉咙干涩发痛,脑中仍在隐隐胀痛:“对对对,完颜韶安……我是她养大的。”
宫女们神色一变,瞥着她说:“怪得很,是王后的人。”
“阿姐,你看她长得是不是很像……”
老宫仆盯着萧语看了一阵,随即脸色发白,似乎十分恐惧,瞪着眼睛后退了一步。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像极了王后!”
胆小的宫女闻之色变,纷纷后退跪地:“鬼……王后的鬼魂!”
“青天化日,哪儿来的鬼!抓起来。”
几个宫女颤颤巍巍地撸起袖子要来抓她,萧语裹紧软纱就跑。她光脚蹭着雪地像个泥鳅似的,披头散发奔跑的模样仿佛厉鬼来了,吓得宫女们惊慌尖叫,没人敢去追。
长街上,乌檐覆雪,一群人追着轻纱飘然的女子,有人嚷着“鬼来了”,有人只顾着尖叫。而女子赤脚飞奔,黑发似风中波浪,足底透红,宛如仙女闯入凡尘,一步一步就快乘风翩然。
殊不知,逃窜中脚丫子被冻得刺痛不已。那软纱大得像床单,但也漏风,一阵一阵吹进来活脱脱要把皮剐了。
萧语冻的牙关直打颤,倾身栽进了宫人扫拢起来的雪堆里。
“快快快!抓住她!”
远处忽而响起阵阵马蹄,且愈来愈近,她赤着脚清晰地感到地面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