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未停,廊灯摇晃。
轱辘撵过昏黄夜灯下的雪,声响愈发地近。
林琢之推开驿站房门,搬入一把轮椅,谷剑兰赶紧掀起棉被盖住脚。
地罩落珠帘,加之烛光黯淡,本就看不太清,但林琢之还是发觉了她的动作。
“自己上药可方便?”
“方便。”
“好,就寝前直言即可。”
谷剑兰刚想问为什么,捶打捣腾的声响便在明间响起。
透过珠帘和明间的灯光,谷剑兰隐约瞧见林琢之将轮椅放倒,一副拆卸重组的架势。
她恍然,时隔多年,差点忘了林琢之这双手能制机括造铁甲。
谷剑兰爷爷和林琢之爷爷是忘年交,谷家擅铸剑,林家造机甲,说白了都是手艺人,两个老头互相欣赏。
林琢之被送到爷爷家时才六岁,他坐在爷爷膝上学拼接,十岁就能复刻出繁复机括。
谷剑兰以为他回上京当少爷,以他的身份会嫌弃这手艺,而今看来他没荒废,想来也是真喜欢。
明间动静大得很,林琢之几锤子砸下去,谷剑兰感觉自己这张小床都在颤。
林琢之不放心谷剑兰,言明今夜要睡在明间守着她,谷剑兰莫名心虚,只觉得不至于此。
她嗫嚅道:“民女行走不便,用木拐即可,不必劳烦大人特意造一把轮椅。”
“以防万一罢了。”
林琢之没解释,专心致志捣腾,谷剑兰也不再问,上好了药便躺下。
须臾,她忍不住悄悄挑开帐子一角,偷看明间的林琢之。
见不到他本人,倒能看到他映在墙上的剪影。
身影颀长,长发束起,直起身子时是个随口颂诗作词的文官,弯下腰,他提起锤子砸得卖力,灯光昏暗,谷剑兰恍惚间以为自己撞破了凶案现场。
谷剑兰心下暗叹,放下帐子,困意慢慢席卷上来。
她扛不住,纵使明间动静惊天动地,她还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次日清晨醒来,谷剑兰发觉自己的双足被包裹得极为严实,她睡得沉,忆不起昨夜情形,但心底暖意升腾。
马车壁上的玄铁重剑被拔出放入车榻底,谷剑兰手里还攥着那支羽箭。
林琢之只当她拿来防身,也不多问。
马车空间小,二人挤在一处难免拘谨,发丝宽袖相缠,缠出藕断丝连的意味。
林琢之点上兰远香,似是马车盈满香气,就能溶解二人之间淡淡的暧昧。
马车一路朝北,与南行的流民逆向而行,谷剑兰瞧见帘角边显露的靴角,说道:“凃知县不留在边县,当真可行?”
“本官下属留在城中。”
才提到凃知县,窗外凃盼就响亮亮嚎了一声:“巡抚大人,谷家庄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林琢之打横抱起谷剑兰,矮身钻出去。
寒风呼啸,卷起千堆雪,林琢之仰首看向谷家庄大门。
青瓦长檐,顶若剑尖,两只守门小狮威风凛凛,龇牙咧嘴站在雪地里。谷家庄的垂花大门向来气派,和八年前没什么区别。
凃盼堂堂知县,给林琢之充当狗腿子,亲自把轮椅搬上数十道阶梯。
阶梯下、大门口,无人引路,算他们识相,知道没有当东道主的资格。
踏上这片土地,那日滔天的哭嚎随风灌入耳朵,谷剑兰握紧轮椅扶手,颤巍巍如枝头残叶。
一只手覆上来,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再把她整只手裹入温热的掌心。
谷剑兰泪水脱眶,她赶紧抬手抹掉。绝不能露怯,谈判这场合,最不能输的就是气势。
正堂昏暗,点了灯,门槛后立着一个年至暮春的郜离妇人,正抻着脖子翘首期盼。
见到两人过来,妇人踏下堂前小阶,哭丧着脸直奔谷剑兰去。
林琢之上前一步将手中长剑一横,把郜离妇人吓退几步。
妇人叽里咕噜说着郜离话,林琢之拼凑出大概意思,侧头问:“她当真是你姑姑?”
谷剑兰冷着脸摇头:“不认识。”
郜离妇人的神情变得更为焦灼,手舞足蹈如祷告神灵,没多久虔诚得满脸泪花花。
谷剑兰只开口问了一句:“父亲呢?”
妇人哀哀戚戚,抬袖揾泪,撒泼一般坐在雪地上,像只捶胸顿足的大猩猩。
她的悲痛之意层层递进,可林琢之煞风景,直接在她情绪即将达到顶端时打断了她。
“叫你们上头的人出来。”
郜离妇人骤然被打断,看林琢之的眼神带有杀气,她指了指自己。
“你就是?本官觉得不像。”林琢之抱胸冷道,“本官是来谈判的,不是来听你唱五独戏的,你若无心直入正题,这话不谈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