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的雪还在簌簌而下,气氛宁静,耳边隐隐有哭声传来,淹没在窸窣的雪声里,听不真切。
裴临有点儿没缓过劲来。
他席地坐在床前的冷砖上,面色灰败,眼里眉梢却看不出悲恸的神色。香烛汩汩燃烧,扑朔的火光投映在他封冻不化的瞳孔中,一片死寂。
踢踏的脚步声从廊外靠近,有人推门而入。
屋外的冷风顷刻间门灌了进来。
地上铺陈的白纸、黑布被仓皇卷起,裴临下意识站起去捉,可纸张轻飘飘的,呼吸间门已被风裹挟了去,怎么也捉不着。
他随风趔趄了两步,缓缓抬眼,好似这才惊觉门边站着个人。
可裴临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很快又盘坐回了床前,拢着那一地散乱的长条形的白纸,拾起笔墨,就着明暗的火光,伏身继续书写。
“没有用的。”凌霄眼圈胀红,也不知哭过了几回。
她立在门口,冷冰冰地说:“再多的招魂幡,也招不回她的魂魄。”
笔墨未停,毫无意义的咒语符文仍在洋洋洒洒地流淌。
“从前没有功夫陪伴,现在又都有时间门在这里消磨了?”
“她不会活过来了,你放过她。”
字字句句好似冰锥,他似乎应该感到心痛才是。最后一个“生”字落下,裴临搁下笔墨,抬手抵在自己的心口,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只是有些乏木。
他怔忪地抬头,侧过脸去看卧在床上的姜锦。
她的眼睫轻阖,眉心无有颦蹙,比病中睡下时还要安详。
隔着厚厚的被衾,裴临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凌霄冷眼看着,没有作声。
她该是厌烦他如此惺惺作态的模样的,可是把她拉回人世间门的姐姐死了,天地万物骤然间门失去了意义,她只觉自己连厌烦的力气都不再有,唯余冷漠。
屋子里没有升地龙,冷得活像个冰窖。凌霄深吸一口凉气,指尖微颤,道:“将她下葬吧,不要再搅扰她了。”
听到凌霄提起姜锦的丧葬,裴临竟有一瞬茫然。
其实他从未考虑过这件事情。
说起来,他只思考过自己的身后事该如何安排。
他想,治好她之后,也不必将这些沉重的包袱告诉她。战场上刀剑无眼,只推说是他不小心受了伤,她那时可能也还需要休养,但她终归是心软的,若知他时日无多,想也不会将他拒之千里之外。
或许他们还可以趁着最后的时光,去想去的地方转转,也不拘是何处,总归有地方能跑马,跑累了就凑到蜿蜒的小溪,掬一捧凉水濯面。
等到他真的身故,想来她也不会太难过。
可惜他天衣无缝的盘算成了泡影,她走了,走得干脆,连一句话也没给他留。
凌霄说得没错。人死不能复生,她再也不会醒来,也再不会平静而失望地看着他。
见裴临神态若此,凌霄垂了垂眼帘,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她只是静静道:“姐姐不会喜欢这里的。”
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裴临望着姜锦紧闭的眼睫,低喃道:“我知道……再过两日,便扶灵出长安吧。”
凌霄深深回望一眼被拢在锦衾里的姜锦,捏了捏拳头,这才出去。
呼啸的北风复又被隔绝在门外,只不过屋内也没有比外面暖和。
裴临倚在雕花的床栏上,目光停留在姜锦安静的眼眉。
他好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她了。
他总觉得还来得及,姜锦虽一直病着,但她看起来活力还好,从不像行将就木的样子,一年、两年、三年都过去了,更多年,是不是也可以肖想?
眼下,裴临才发觉自己错得多么彻底。
她撑起病骨不愿在他面前露怯,他就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切当成了他逃避的理由和借口。
裴临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是他指尖微颤,手心也不自觉地沁出一点冷汗来,叫他连碰也不敢再碰她。
他想起了很多。
那一晚的记忆犹为明晰。
姜锦好像托孤似的,不经意地同他交代着凌霄的去向。
她那时是否已经自知大限将至?而她那未曾熄灭的心火,是否也曾期冀在最后的时刻,能获取一点来自枕边人的慰藉?
“裴临。”回忆在脑海凝结成冰,她的声音犹在滚沸:“时局凶险,保重自己……等你回来。”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在蓦然回首的瞬间门成了刺进胸口的一把好刀。
裴临想,那晚,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又为什么没有给她回应?
或许是毒已淤积,心肋胀痛,怕开口了,她能从话音里听出什么端倪;又或许只是习惯了常年累月的沉默,以至于不知该如何言说。
他卧在她的身侧装睡,直到她若有似无地叹出最后一口气,悄悄挪动身子,朝床榻的内侧靠了靠。
当时,他甚至是松了一口气的。几乎被各路解药熏入了味,她离得远些,也好叫她不那么容易察觉。
但此时此刻,那柄锋利的刮骨钢刀,终于还是剜在了他的心头。
连带着那些侥幸一起。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