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应是被冻醒的。
探出货箱一看,天色将明未明,林间杳霭流玉,恍然还身在天玄。
货箱里陈阿多蜷在角落里睡着,面色发青,唇色发白,似是进气多、出气少。玄应立即推醒他,见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捏了个御火诀,拖来昨夜剩下的最后一箱书点燃。
天玄教下三位掌教,分别教管着最为兴盛的剑道、阵法、丹药三门术法。其中,又以剑道为首。玄应哪里能想到,修了这么些年剑道,而今最有用的,竟是弟子入门修的御火诀。
陈阿多挪到火堆近处,呆望着火光,烤了一会儿,回了暖,从包袱里掏出干粮来与玄应分食。
隔了不知几夜的馒头,在雪地里冻硬,又被火烘着软下来。啃进嘴里头,又干又散,糊了满嘴,咽下去碎石子儿一般硌着嗓子眼儿。
只好嚼两口雪,许是夜里才落的,雪白绵软,干净得很。冰冷的雪水在口腔里化开,顺着食道流下去,凉意打心底里透出来。
浓烈的冰冷后是从肺里烧起来的灼热,直烧到嗓子眼,仿佛灼烂了内里的软肉,嗓子刀刮般疼,陈阿多捂着嘴激烈地咳嗽,像是非把灼烂的肉渣咳出来才肯罢休。
玄应见他咳嗽得厉害,放下啃到一半的馒头,抬手给他拍背。又试探着引出一点儿元气,慢慢灌注给他。
陈阿多稍微好些了,倚在货箱壁上望着少年。少年又继续啃那隔夜的馒头,原是玉琢般的面容,此时却苍白疲惫。
陈阿多兀地红了眼睛,心底不断生出愧疚来,似这寒冬腊月里绵延不尽的雪。
他垂头悄然抹了一把眼泪,激烈咳嗽后的嗓子有些嘶哑,“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一见完阿娘,我一定送你回天玄,一定。”
少年啃完了馒头,拂去衣上落的碎渣,听完这话,抬起头来看着陈阿多,几乎就要说什么。
可最后,他只是取过靠在一边的玄清剑,“我再看看周围的情况,你……阿多哥,再烤会儿火吧。”
玄清剑在手中细细地低鸣一声,少年摸了摸剑鞘,钻出货箱。
昨日夜幕之前,玄应令玄清剑在车辙途径的地方留了些标记。标记刻在树干上,容易寻找。两人沿路寻着标记,在雪地里慢慢前行。
没有再下雪,朝阳升起,光辉洒落在枝头的霜雪上,像是镀上一层金。
远远地,一阵混沌的脚步声传来,波浪似地一潮卷着一潮翻涌,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玄应带着陈阿多,没来得及找到躲避的地方,已被雪崩般的人流席卷了。
分不清男女老幼,一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双目无神,头发乱如麻团。见了衣着完好的两人,像是饿了十日的狗闻着肉味儿,一哄而上。
四下里伸出无数双手,脏兮兮的、冻得青紫皲裂,争先抢后全往少年身上摸。
清光乍现,玄清剑铮然出鞘,绕着少年急速飞旋,划出一个保护圈。
摸上来的手被逼退了,周围无数双眼睛仍定定望着他,无神的眼珠上泛着幽幽绿光,不像人,反像山林里的野兽,欲望的涎水包裹着求生的渴望,浓稠得快要顺着眼角流下来。
人流推搡着往前挪动,玄应手持玄清剑与他们对峙,他不愿见血,于是被逼得不断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流民、难民、灾民。
掌教忧心忡忡的话终于具象出鲜明的轮廓和细节,天玄山脚繁荣热闹的气象有如大厦底下纸糊的墙壁,夹着雪珠的寒风轻飘飘一吹,便破了天大的窟窿。盛世没发出一声痛呼,轰然倒塌在少年面前。
倘若被国教天玄护卫着的瑞城也被将要被流民包围,那西南的无名小城鹿苏,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倘若疫病已经得治,为何主城却并未接纳这些流民?
“玄清,”少年扫过一张张不似人的面孔,“师兄已经死了,众生受了福泽,可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人,从人沦落成了牲畜?”
玄清剑发生一声悲鸣,阮清叹息,“可能,天道并不护佑众生吧。”
玄应的背抵上树干,人群的包围又缩小一圈。
“玄清,我记得你曾说,你已开了五感。”
“嗯?”阮清不明所以。
“怕血吗?怕血……就封闭五感吧。”
“等……”
阮清刚想起自己得来的那个钱袋,没来得及多说,已然被封了五感,跌入混沌。
林中空寂,一点儿细微的水声便能听得异常清晰。
玄应捏了个御火诀,融化了雪水,一遍遍冲洗玄清剑。末了,又从下摆撕下一片没有染血的衣袍,细细地擦拭将玄清剑干净。
“好了。”
玄应放下剑,又融了雪水,冲洗脸和脖子上的血污。
“你本可以……不杀人的。”阮清有些犹豫道。
哪怕他们暂时失了人性,也是乱世相逼,身不由己。
“你看到了?”擦净脸上的血污,露出青涩的眉眼,他似乎还是天玄山上,那个跪在天祖脚下叩问的少年,“我可以只是刺伤他们,吓退他们。我知道。”
“那为什么……”
那为什么,如此残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