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仰着头,看了看天色,把目光从暗沉的云层收回,向前平视。
在他眼前,潞水的水势有些过于高涨了,海风吹卷,白浪层叠,开阔水面起伏激荡,水面涌起时拍打到栈桥的底部,发出“彭彭”声响,好像数十根打入河底的大桩都在动摇。
这是中都路长期以来的难题了。
包括潞水、卢沟河在内的多条河道,秋冬时干涸,难以负担水运,而春夏涨水时上游一旦叠加大雨,到了下游就是洪水泛滥,不可收拾。这会儿胥鼎就忙着应付洪水,已经三五天吃住都在河堤上,所以出面欢迎南朝使者的大员,就只耶律楚材一人。
此前三年,大金的中都路直接面对战火,国都三次被围,两次政变,一次被外地突入,可谓狼狈异常。在这过程中,南朝接连派出好几波聘使,都没能入境。最近的一批使者不得不从海上而来,结果到达中都不久就撞着蒙古军入城,差点把命都丢了。
如今周国公掌权,朝政一新,可不能再丢脸。所以此番宋使北上,到码头迎接的不是某部郎中和皇帝侧近之流,直接换成了当朝的枢密使耶律楚材。后头赐宴等礼仪,也都按着较高的规格,仔细安排妥当了。
河面上水汽弥漫,耶律楚材这阵子每天批阅的文书堆桉盈几,眼神有点不如当年,于是问身边随员:“宋人使者下船了么?”
“启禀枢相,已经下船了。不过……”
“不过什么?”
“李云没在船上,会不会出事?”
“哪有李云?跟船北上的是宋人贾似道!”
耶律楚材沉声叱了一句,又道:“你不必担心。贾似道半路就搭载轻舟回南朝去了,这时候应当在南朝行在大肆宣称我定海军即将出兵河北,压制开封的叛逆。”
那随员吃了一惊:“我朝的军国大政,就这么说出去,好么?”
耶律楚材轻咳了两声:“咱们近来开销太大,在财政上头颇为仰赖海上贸易,南朝既有所求,本来就不妨稍稍协助,没必要。不过,咱们也不是南朝予取予求的对象。贾似道在南朝行在放一点消息,让宋人早点放心;我在这里,却要和宋人的使者好好谈谈,狠狠地捞些好处,至于什么时候出兵,究竟出不出兵,那先得看谈的结果,然后再看周国公何时从山东返回。”
随员心悦诚服:“枢相高明!这样就反客为主,能去拿捏宋人了!”
前头忽有官吏喧嚷,原来是小船在四名船夫奋力滑动之下,已经噼波斩浪,快要靠近栈桥。
耶律楚材和随员们俱都朝向小船方向,露出矜持而礼貌的笑容。
“贾似道的事情,你莫要再提。但天津府这里的商贾们,大概都急着知道朝廷对南边战事的判断,我方才说的那些,你不妨放出风声,嗯,就说周国公有意从中都出兵,藉以威胁开封叛逆,平息乱局,但条件还得谈,这事情急不得。”
随员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商贾们做事情不知轻重,我若开口,一两天里大半个中都路都知道了,会不会传的太快了些?商贾们必然乘机囤积居奇,说不定市场上要闹出事来。”
“囤积居奇是另一回事。但周国公的意思,正要他们早点知道。早知道,早放心。”
“……是。”
因为夏季容易水势泛滥的缘故,整个天津府,由好几座位于干燥高地的小城簇拥而成,并没有规划完整的城墙。有两座小城甚至专门为货物转运和商贾往来而建,压根就没有城墙,所以出入过于便捷,殊少威严。
在天津府的范围内,一直就有人赚着定海军的钱,却私下与开封那边藕断丝连,某些有心人为此,甚至安排了秘密渠道,用快马接力传信。
天津府尹张林好几次行文都元帅府,请录事司和左右司协助,铲除这些吃里扒外的货色。可录事司和左右司又都忙得很,徐瑨和李云两个郎中,这半年里绝少出现在中都。
张林只能靠着天津府的衙役办事,短时间里很难扫清。所以,随员可以确定,自家只要一张口,三天里,莫说中都路,连河北西路的完颜合达都会知道这个消息。最多五天,开封府那边也会听到风声。
如此一来,待到我方施展的时候,会不会开封朝廷那边早有准备?
随员依然有些犹豫,但耶律楚材既然吩咐了,就得不折不扣地办到。他心里暗中盘算着,晚上先召集自家熟悉的几个商贾……
唉,罢了罢了。商贾们的嘴,赛过骗人的鬼。纵然自家只和三五个人说道,当晚上整个天津府就全晓得了,根本拦不住的!
与此同时。
刚被耶律楚材提起的李云,这会儿正满头大汗地跪伏在临安丞相府的偏厅,不敢抬头觑看。
“也就是说,那位周国公明明就在海州,听闻消息以后却从山东往中都赶,他和宣缯恰好错过了?”
“是。”
“哼哼。”堂上有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