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的意思,是隐约指责定海军政权不改草莽本色,看似着意于海上,其实里子是以抢掠立足咯?
郭宁尚未言语,胥鼎面色一沉,打断了贾涉的言语,怒声斥责道:“大胆!你一个区区外臣,怎敢如此污蔑我大金的周国公?”
贾涉顿时收声。
他不是那种胆色很强,敢于犯颜对抗当世豪杰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李云等人略施小计,就迫得他前来北国。但有些话,他憋了有一阵子了,一直想说。财政上头这些揣测,只不过是个开头罢了,后头的话,他硬憋回去了,心里有些悻悻然。
而胥鼎这几日与之同行,颇赞赏他的才干,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同样做实事的官吏贸然触怒郭宁,掉了脑袋。所以他这句怒斥,倒是保护的意思更多些。
不过,郭宁其实并不生气。
常人看来,起于微末的豪杰人物一旦坐上高位,总会对自家的过往有点忌讳。但郭宁实在是不忌讳的。甚至可以说,他十分自豪于自家微末的出身,也并不觉得定海军对中都女真人贵胃的清洗和压榨有任何不妥。
当日郭宁攻入中都,确实用蒙古人的洗劫掳掠作为幌子,还推了不少事情在术虎高琪身上,前前后后的收益,包括粮食、铜钱、各种物资在内,是个天文数字。
蒙古军围城的时候,胥鼎拼命想办法,甚至不惜背上卖官鬻爵名声也没能获得足够维持的物资,郭宁撕破脸挥着刀子抢,很容易就入手了。
在定海军的将校们看来,若非郭宁一口气击败了成吉思汗,进而攻入中都,这座大金都城里的一切,就全都落入蒙古人手里了。不止中都城,就连大金本身,都是郭宁从蒙古人手里抢回来的,我便肆意收割了,又如何?
贾涉眼中的不堪之举,或者胥鼎眼中可做不可说的事情,其实郭宁真的全不在乎。只不过,考虑到维系与东北内地诸多女真将帅、酋长的关系,这种事情不必要特意宣扬罢了。
深究定海军起家的经历,机灵的人应该知道,定海军拥着前任皇帝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抢过一次了,那一次抢劫奠定了定海军在山东的基业,挺爽的。
如果非要把话说明……
眼看着改朝换代都近在眼前了,女真人还指望几世富贵不绝?除非在政治上及早站队,拿出诚意来;否则定海军便是拿出了凶恶作派,明着抢些又如何?大辽和大金易代的时候,大金难道特别克己些?还是大金攻入南朝宋国的国都开封时,格外地风度雍容?
他微一沉思,笑着向贾涉摇了摇头:“济川,你当熟读史书,该知道我已经很客气了。”
胥鼎在旁哈哈两声,待要打岔,贾涉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开口:“周国公也该知道,我在乎的并不是女真人如何。”
贾涉是大宋的子民,想来不至于忘记当年的靖康之耻,他说不在乎女真人如何,那便是真不在乎了。
他方才这番话语的关键,其实是在指出定海军名义上大兴海贸,实则凭借军事力量,不断获得抢掠收益,维持铺开的巨大摊子;为了维持这铺开的摊子,定海军迟早会向域外用兵,而富庶的宋国首当其冲。
贾涉最近在中都城里,经受了定海军相关衙门的许多询问,录事司方面的徐瑨亲自出马,把宋国两淮布置乃至中枢军政内情反反复复地查问得清楚。
贾涉又听说,自家那位新鲜热辣的长子贾似道,如今已经成了史相门下得力之人,正和几个红袄军的败将攒作一处,谋划着组建新军以控扼江淮,作为史相政治版图的一部分。
直到那时候贾涉还觉得,对中都方面来说,全力摧毁南京路的势力才是正经。郭宁对南方情形如此关注,是担心东西二金决战的情形,给了大宋居间牟利的机会,所以要预先做出军事上的防备。
但这会儿眼看到郭宁在国子监里设了水军训练的科目,乃至亲自上阵与人操演跳帮搏杀,这简直已经有箭在弦上的意思了。贾涉实在没法蒙蔽自己。
胥鼎兴致勃勃观看演练的时候,贾涉走神了,他忽然想到了一段史实:
如果把当前的天下局势,拟于数百年前元魏东西两分而萧梁在南的情形,就可以发现,东魏西魏两家之所以形成连番征战、不死不休的局面,其中有一点关键,那就是东西两魏都要争夺元魏的正统,进而以此来宣扬自身的天命所在,维持自身政权的稳定。
所谓“必也正名”是也。
但东魏与北齐嬗替之后,北齐文襄帝、文宣帝在位,国势强盛,却很少再主动与西面的宇文氏厮杀。尤其文宣帝高洋武功极盛,性格又暴虐异常,他催动北齐之兵北击库莫奚、东北逐契丹、西北破柔然、西平山胡、南取淮南,把四面八方的敌人打了个遍,却依然不理会西面之敌。
这其中同样有一点关键,那便是鲜卑元氏的号召力已不足道,而北齐自成一正统,并不需要通过讨伐西魏来获得自身的稳定。在此情况下,北齐的对外征伐自然就已夺取实际的利益为首要目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