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石冈东面,戊字第四第五都驻守的高坡下方,因为正对着夕阳的缘故,光线还挺亮堂。但原本用来安置粮秣辎重的营地内部还是点起了一些火把,好些将士进进出出,身影动摇着火光,往周边散开了暗影和暖色夹杂的斑驳色调。
营地里头零散几处帐篷,适才都被拿来安置定海军阵亡将士的遗体了。
郭宁仍然率部与蒙古大汗对峙着,不过天色将晚,留给蒙古人发起再一次勐攻的时间已经很短了。虽说马有夜眼,但人在夜间的视力毕竟受限。到了晚上,蒙古人顶多能动用几百精锐做些小规模的渗透突袭,想要展开数千骑甚至更多的兵力,执行他们那种高速、多变而精密的穿插,可能性实在不高。
所以,定海军一边戒备,一边趁着黄昏时分,稍稍收拾了自家军阵。
方才的战斗中,蒙古精骑突入阵中,被杀死了无数。而定海军的死伤也同样不小,因为战场直接就在军阵的内部,这么多的尸体如果一直堆放下去,既不便兵力调动,也难免影响己方的士气。
所以郭宁专门调了一队士卒,把蒙古骑兵的尸体扔到野地,再把己方阵亡将士的遗体安置到高坡下方的营地里。这处营地,本来是郭宁和亲卫们准备入驻的,周边的环境不错。
将士们的遗体暂时安置在此,待与成吉思汗的战事告一段落,会有专们的辅兵砍伐木柴焚烧遗体,再把骨灰送回山东,或者交给死者的亲属,或者安置到来山的英烈祠。
这些都是军队里明文规定的,也有标准流程,办起来很是迅速。
只不过负责去安置遗体的将士们,难免有点惆怅。
这处高地控扼大军侧翼,负责坐镇此地的,是汪世显麾下的勐将张惠。这会儿张惠从一具具遗体前头走过,看了看第六都冯都将的尸身,久久不语。
这位冯都将和张惠一样,都是逃亡到中都的败兵出身,在胡沙虎篡逆身死之后,归于郭宁帐下。投靠郭宁之前,两人就曾在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荣辱与共。此番郭宁率部重返中都,冯都将与张惠闲聊时还曾感慨,说自家这也算衣锦还乡。
不料抵达中都后的第一场恶战,冯都将就战死了。想到他家中尚有娇妻幼子等待,张惠下了决心,回到山东后必得出面照顾,不能让老伙计的孤儿寡母受了委屈。
正在思忖间,山坡高处急促的号角声响起。
张惠立即箭步向山坡上直奔,脚步还没站稳就厉声喝问:“什么事?”
不待部属们回答,他便注意到了对面料石冈上的局面。
那片高地上的女真人,本来旗帜招展,队列森严,立下的营寨也一板一眼,颇有几分强兵模样。
这支女真勐安谋克军护卫着郭宁的“辎重队伍”一路北上,沿途虽没打过硬仗,但确实在短时间里击溃了好些蒙古附从军。张惠等人固然自矜,但也都觉得仆散安贞在练兵治军上头确有一手,这支勐安谋克军比他带到山东清河镇的兵马要强不少。
但这会儿,整片料石冈上的连绵营地,处处都如冷水撒进热油锅一般沸腾。
张惠听见金军营地东面,有剧烈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又好像能听到有女真人的大将怒吼着,勒令将士抵抗。
他看见影影绰绰地无数人乱跑,许多人正翻过营地的栅栏,人群汇聚如瀑布般的人群,开始往定海军所处的这一侧山坡倾泻。他看见河北军中军所在,似乎有一些手里留着兵器的士兵们被将校说动,迟疑止步,又有几个甲胃鲜明、身材高大的将校召集了一批甲士,然后往土岗另一头冲了过去,身影很快消失。
张惠骇然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河北军营啸了?”
周边几名士卒一时没法回答,唯独一个姓刘的蒲里衍沉声道:“应该是蒙古人攻上去了,刚才我听到蒙古人在呼喊呢!”
张惠和蒙古人打过不少仗,对那种独特的喉音印象非常深刻。他侧耳听了听,脸色骤然变:“真是蒙古军杀上去了!女真人要崩了!”
顿了顿,张惠又忍不住唾骂:“这群女真人都是废物!有高处坚固营地在手,还被蒙古人打成这样?”
再下个瞬间,张惠反应过来了。怪不得蒙古人输了一场以后,徒然在外围威慑,却不急于再度厮杀,他们准备拿这些女真人的性命垫刀头!蒙古军是要驱赶女真人冲阵!
“放鸣镝,立即向宣使示警!”
鸣镝连续升空,发出锐响。张惠满面虬髯戟张,犹自跺脚:“女真人再怎么废物,毕竟居高临下,数量又多……还真是个大麻烦!”
抱怨得几句,他又喝令部下们整束刀枪甲胃,预备在自家驻军的小山头阻遏女真人的冲击。正在连连发令,先前指出蒙古人动向的蒲里衍凑近张惠身边,低声道:“钤辖,可否听我一言?”
这般跨了两级言语,不合通常的军中规矩。但定海军里头,本不似金军那么等级森严;张惠又知道这姓刘的蒲里衍从军多年,颇有见地,当下道:“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