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安奴便是那个撕咬敌人咽喉之人。
他用的刀,还是当日耶律留哥所赐,但是砍得人多,忽然就断,以至于他一时狼狈。待到将抽搐挣扎的敌人推倒,他跪坐在土墙后头,把手伸进喉咙里抠了两下,然后开始干呕。但呕出来的,只是酸水和没有消化的杂粮之类。
原来,并没有人的血和肉被吞进肚子里。他有些庆幸地起身,抹了抹脸上的血。
边上有人簇拥过来,大声问道:“百户,你怎么样?”
耶律安奴有些粗鲁地把他们拨拉开,厉声道:“我没事!我的刀断了,找把刀来……或者枪,随便什么都行!”
耶律安奴虽然年轻,却是这个寨子地位最高的契丹人,官拜辽海防御使帐下镇防百户。而且,他还是耶律留哥的侄子和麾下的骁将。
当日耶律留哥和完颜承裕所部交战,便是他领先锋,横冲金军,杀败敌军数万。不过,他在黄龙岗上,追击蒲鲜万奴所部的时候受了伤,早早就脱离了战场,这才躲过一劫。
后来耶律留哥身死,契丹人的政权也就此崩溃。有些契丹人按着早先的习惯,继续依附蒙古,也有人便如耶律安奴这般,实在气不过木华黎对耶律留哥不管不顾,反而乘机夺取北京路的作派,于是投降了定海军。
他们投降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因为定海军政务上的首席移剌楚材就是契丹人,故而军中将校并不把契丹人当死对头看。所有人得到的待遇都不错,给予落脚的寨子、屯垦的土地,条件也都好些。
耶律安奴伤愈之后,很快就被解除了俘虏的身份,而且因为帮助拣选可用壮丁有功,升做了镇防百户。就在上个月,移剌楚材亲自写信,慰勉身处辽东的契丹豪杰之士,承诺他们日后的前程。收信之人就有耶律安奴。
凭此书信,耶律安奴的眼界更与寻常契丹人不同,他已经盘算着,日后不妨依附移剌楚材,试着在山东为契丹人开辟出另一片天地来。
可千算万算,怎也没算到蒙古骑兵忽然杀到,过去两个月里只被充作劳力的契丹人,再一次被逼进了厮杀场里。
一名年轻的伴当提着杆铁矛过来:“百户,给!”
契丹人毕竟新降不久,定海军给付的武器不多,这样一杆铁矛,得是军官才有。也不知这伴当从战场上哪里找来的。
耶律安奴谢了声,握着铁矛回身观望。
只见在土墙内侧厮杀的人,承受不了攻方给予的压力,开始后退了。但土墙内侧踏足的地方,只有狭窄的一条,好几个人脚下踏空,像滚葫芦一样滚了下去。
后方簇拥着的人眼看前头的人往后倒,又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前方的人,按住他们的小腿和大腿。
这一来,有些将要闪避的人忽然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攻方的刀枪戳刺劈砍上来,立即就被杀死,他们身上的鲜血飞溅,流淌到后面的人身上,还有碎肉、肢体和骨头也纷纷落下来。
丙字第五寨是个大寨,许多契丹人的老弱家眷都住在这里,而且寨子四面的土墙都有一二百步,丈许高。土墙后头还设了坡道和木梯,以供守军调度配合。故而一开始鼓起血勇,与攻方厮杀的人也比较多。
但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惨状惊住,有个站在土墙上的人忽然失去了斗志,竟直接丢下了武器,跳下土墙,试图推开人群逃跑。
耶律安奴猛冲上去,将那人推倒在地,然后挥拳痛打他。
打了好几下,眼看这人口鼻出血,牙齿迸飞几个,耶律安奴纵身跳起,大喊道:“天快黑了!顶得住!跟我上,我们顶得住!”
耶律安奴的战场经验很丰富。
他知道天黑以后,在外头野地里督战的蒙古人凭着松明火把,并没法关照到整片战场,战奴们趁机逃跑会很容易,也就是说,进攻方的激烈程度必然大幅下降,这也是己方撤退的良机。
几名伴当俱都跟着狂喊,还有站在墙上的守军也开始向外头喊:“天快黑了!天黑了你们就跑啊!”
耶律安奴毕竟是早有名声的契丹将军,威望比一般的军官要高很多。当下好些人随之鼓起勇气,噼噼啪啪地踏着血,向着土墙反冲。
刚站到墙头,眼前有名身披皮甲的敌人从土墙后头一跃而出,也同样挥刀狂喊,像在呼唤同伴们向这薄弱处攻来。
耶律安奴运足力气,兜转铁矛猛刺去,正好扎中了敌人的胸口。矛尖穿透皮甲,从背后透出来。耶律安奴又抬起一脚,将他踹得后退,随手拔出被鲜血浸润的铁矛,转身便往另一侧墙头支援。
那胸口中枪的敌人连连踉跄,他脚上还有力气,一时尚未倒地。却不料耶律安奴身旁的年轻伴当忽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丢了手中的短刀,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那个敌人。
“这是我耶耶!这是我耶耶啊!”
契丹人所说的“耶耶”,便是父亲的意思。也不知道这父子两人什么时候失散的,又如此巧合地相逢在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