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暑内的气氛逼仄至极。
赵无极的算筹在案几上噼啪作响,那声音活像催命的更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竹片,眉头拧成个“川”字,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顺着皱纹不停滑落。
王晔倒是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茶具,铜壶里的水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在他面前织成一道朦胧的纱幕,茶香在闷热的室内弥漫开来,却驱散不了众人心头的阴霾。
季弘竟换下了那身扎眼的月白长衫,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驿卒皂衣。但见他衣襟上沾着新鲜的泥渍,袖口还挂着几根草屑,右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虎口处业已磨出了水泡,显然是刚干完重活,他在秦伯对面坐下时,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谢超端着托盘紧随其后,上面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片,配着翠绿的苜蓿叶和油亮的羊杂碎。“季公子,活要干,饭也得吃。”他说着瞥见秦伯面前那碗坨掉的面片汤,连忙要去更换。
季弘二话不说,把自己的面片推到秦伯面前,端起那碗冷硬的面片汤就往嘴里扒,面疙瘩卡在喉咙里,噎得他直翻白眼,却硬是一声不吭。
“算好了!”赵无极突然出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谢超见众人要谈正事,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赵无极的指尖在账册上滑动,停在一处墨迹斑驳的地方,道:“就算把中常侍和解忧公主随行官员都拆分开来算...”他拨了拨算筹,“最多也只能报销九百七十三金。”
“顶多八百金。”赵无极头也不抬,算筹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秦伯眼中的光芒黯了下去,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摇曳的灯影。“那还差两千三百金,如何解决...”秦伯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秦伯的双手在袖中攥紧,青筋暴起,他看向赵无极和季弘,苦笑道:“州牧说笑了,老朽连十年前的账都理不清,哪还敢...”话未说完,突然被一声闷响打断。
秦伯还未搭话,王晔立即帮腔道:“悬泉置每年经手的银钱...”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数以万计!秦啬夫若有贪念,何至于...”目光扫过秦伯打满补丁的衣袍,一切不言而喻。
“可还差一千多金...”季惠叹气的声音像漏气的风箱,“实在不行,那就再苦一苦百姓,今年再多加点税吧...”
王晔急得直拍桌子,茶具叮当作响:“你能有什么办法?乌图特使的账还没平呢!难不成...”他惊恐地压低声音,“去向中常侍借?”
“这一千多金...”季弘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我来解决。”
“儿子在外这些年...”季弘平静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褪色的荷包,“也攒了三百多金。”沉甸甸的钱袋落在案几上,发出闷响。
季弘朝秦伯深深一揖:“若不是我惹祸...”他的额头几乎触到地面,“现在该是我担这个担子。”
季弘直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我在敦煌认识些朋友...”他的手指轻叩案几,“等使团走后,那些鎏金杯盏、云锦幔帐...”每说一样,就竖起一根手指,“与其在库房积灰...”
“中常侍用过的杯盏,解忧公主盖过的锦被……哪一个不值千金?!”季弘说的胸有成竹。
“黑市有黑市的规矩。”季弘打断道,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买家知道轻重。”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算朝廷追查,那也早就没了线索!”
油灯爆了个灯花,映得众人脸色忽明忽暗,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谢超匆匆来报,额头上挂着汗珠:“中常侍的...的蟋蟀...”他憋着笑,“跑丢了!”众人连忙赶去帮忙,衣袍带起的风扑灭了廊下的灯笼。
半晌,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声说:“阉人多作怪!”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得案上的算筹哗哗作响,仿佛在附和这句大逆不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