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
李桢在宫里受了老娘的气,心中不服,出了宫竟然寻不到一个能说话的。
太子大兄身体不好,皇后娘娘拖着病体劝了,这才开始将养,李桢不想给他添负担。
红颜知己面前,男子汉不能露怯,所以不好去翻柳家墙头。
伴读子弟,行事荒诞,趋炎附势之徒,焉能与野鸡讲鸿鹄之思。
勋贵亲戚,少有看得上的眼的,有数的那么俩,都不在京。
其余护卫都是下属,说说宏图大志、未来可期还行,家长里短张不开嘴。
好在还有一个苏记,是无话不谈的。
李桢才不在意火墙之类的匠事,他拉着一袖子泥水的苏记出来,也不嫌腌臜,带他回隔壁换衣服,又叫人备酒。
苏记留下家令许业盯着,许业在门口守着,等赵嬷嬷一回来,立马拉了谒者荀真过来,术业有专攻,除长史那等专权意气之辈,谁也不是全才啊。
谒者荀真,是工程兵出身,打洞能力远远超过他的口才。
赵嬷嬷出宫后闻讯赶来,行礼如仪,听说要酒,立即安排整治一桌席面,高声叫拿了好酒来。
实则是给的上好果酒,六殿下才多大,谁敢让他喝烈酒。
这边护卫们也都整上一桌好菜,叫王府这边的侍卫先陪着用。都是大漠上转悠过的好汉子,聊天吹牛,对胃口。
就像明媚猜的那样,李桢是真喜欢苏述之这个人,真爱。
述之好,既不会向老娘一样对他全是否定,动不动就告诉他适可而止。也不会向师傅们似的那么多要求,拿着皇命压他。也不是下属奴仆那种谄媚依从,必有所求。与文卿也不同,是男人之间坦率的交流。
除了太子,他也没跟哪个兄弟处出多余的感情。进桂宫读书的时候,老二、老三都已经去封地了。老四不是个东西不爱搭理,老五沉默寡言不对脾气,老七往下都太小。
也就述之了。
还好,还有个苏述之。
是朋友。
李桢坐在前厅堂屋喝着茶,抱着银胎珐琅镶嵌花鸟图案的手炉,小厮伺候着脱了脚上的绒毛羊皮短马靴,套上软底便鞋,踩上铜脚炉,里头是尚有余温的木炭。
东南西北四个三层掐丝珐琅材质的火熏炉,噼里啪啦的燃着炭火,上面罩着铜丝镂空仙鹤罩,青烟袅袅,浓郁甜美透着一丝辛辣,是用惯了的丁香调儿。
哼着市井俚曲,独自呆了半晌儿,他觉得热。
叫小厮上来伺候着脱了大衣裳,快步去了里间屏风后小解,又有两个小厮忙陪着,撩帘子,提衣服,送水盆,拿胰子,撒香粉,递帕子,伺候着换上轻便的衣裳,是一套窄袖圆领大红袍服,金丝绣缠枝团花,小子们忙活的满头汗,伺候着这尊玉娃娃一般的王爷。
他的随侍太监没带出来,待久了觉得处处都不合意。
一想到述之爱独处,这帮小厮们没怎么近身伺候过,勉强忍受了他们笨拙的动作。
苏记也不同殿下客气,干脆利落到后院洗了澡,才换衣服出来。
李桢瞧过去,见他半新不旧的家常白衫单衣,罩上素青色宽袍,头发半湿不干,一根木簪子挽起,半披散着。衬着述之越发气质高洁,不与世俗同流。他眉目低垂时,便如利剑归鞘,少了几分金锐气息。
一顿茶莫名其妙给李桢喝没了脾气,见了苏记,也没那么多怨气要发泄了。
苏记不以为意,知道他脾气来的快,去得快。
上菜,上酒,丫头小子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一桌席面就摆上了。
李桢特特叫人挪了熏炉过来,就近给述之烘发。
苏记不免心生感动,秦王殿下赤子心性,真情实意,不可多得。
听说,早年间皇帝也是这样的心性做派,热情、多情、重情。
这样一想,无端又冷了心肠。
不耐叫人伺候着用膳,把低头预备侍膳的丫头都赶了出去,一帮人围着,会让李桢想起,在宫里被人管吃管喝的苦恼。
他俩用膳,也就说是席面,最多六个碟子,再多的话,伸长胳膊够不着。
桌上多是常见的下酒菜,烧尾鱼、冷修羊、五生盘、五辛盘、胡饼、蜜饯等。
半下午的,还没到饿时候。
两人碰了一盅酒,各自喝了,酸甜的。
李桢一直都是喝这个,仿佛暂时脱离了管制一般,大口灌下去,其实十多年的规矩底子,多大口也豪迈不起来。
他最羡慕述之,这等上过战场的男子,一举一动都自在,充满男儿气概。
酒液入口,苏记眉毛一抽,也灌了进去。
话题从老四多么不是东西,老娘不理解他,转到苏记在摆弄的火炕。
李桢叨叨叨,苏记听听听。
说出来就痛快了,李桢最喜欢找苏记倾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安静居多,偶尔给的反应恰到好处,能点到心口上,叫李桢顿生知己之感。
这世上的少年郎,有才华横溢的,有穷奢极欲的,有清心静气的,有爱美色风流的,有修桥铺路、怜贫惜弱的,有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就是没有哪个仿佛苏记一样,是照着模子画出来,给他李桢排忧解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