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沙湖往西走,约莫行了一日,才到了胡炆家中。
当年,郭瑀在河西设学,其下约有五百弟子,通经业者约有八十余人。刘昞与建康人(1)胡炆,又是这八十人中的佼佼者。他二人,一个洒脱豪放,一个内敛寡言。
彼时,郭瑀有一女儿,刚至及笄之龄。郭瑀见女儿待字闺中,便想从后辈中挑选女婿。
在刘昞、胡炆之间,郭瑀更看重刘昞。
某一日,郭瑀在座前专设一席,对弟子们说:“吾有一女,年向成长,欲觅一快婿。谁坐此席者,吾当以女妻之。”
头一日,郭瑀便给刘昞透出一点风声,故此,当弟子们都在观望之时,刘昞已然振衣而出。但见他神色肃然,恭敬地磕头道:“老师欲求快婿,昞,便是最适合的人选。”
对郭女有意的人,原就不少,胡炆也是其中之一。
本来,胡炆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输在了果敢之上,哪知到后来,他却偶然得知,老师对刘昞如此偏心。这之后,胡炆性子愈发沉郁,夜以继日地学习,只盼在学业之上远超刘昞。
后来,胡炆成家立室,研读完老师的藏书,便出山自立门户,走上与刘昞截然不同的道路。
数十年来,刘昞虽已成一代巨儒,为历代凉主所尊崇,但刘昞深知,自己的藏书有限,整个河西便属胡炆藏书最富。
然而,刘昞也知,要说动胡炆献书,着实不易。
在来白沙湖的路上,刘昞对拓跋月说起师兄弟间的往事,甚为惭愧:“这些年来,我们师兄弟之间,几乎不相往来。之前,老夫的弟子带着大王的手谕,前来求录典籍,就被拒之门外了。不知王后有何妙计?”
他本以为,王后让他、宋繇、宗钦随同,想必是胸有成竹。哪知,拓跋月却说,她还没想好怎么说,届时再说。
闻言,刘昞不免心有隐忧:“老夫这师弟,想必积怨难消,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王后见谅。”
听说王后车驾来此,胡炆不复往日的冷淡,在养子胡叟的搀扶下,亲自出门迎驾。
这老者,只比刘昞小几岁,如今也是须发皓然,行走蹒跚,看得拓跋月感慨莫名。
胡炆待人温和,唯独见了刘昞,却摆出一张臭脸。
拓跋月心中不禁暗笑:还真是积怨未消。
出口却是极熨帖的话。说她携朝中三位重臣过来,是想与胡先生多亲近一些,希望他能出于大义,献出藏书。事后,藏书还会归还于他。
胡炆听了这话,半晌不言,逾时才摇首:“王后纡尊降贵,老夫感铭肺腑,本当将藏书一一奉上,但老夫曾立下藏书不外借的规矩,便不可擅改。还望王后原宥则个。”
这几日,宗钦跟着车驾,日夜奔劳,身子有些吃不消,只盼着早些修成正果。
而今,见胡炆这做派,心中也升起一股怒火,便在一旁冷笑道:“我说,胡老先生。人这心思须放得宽一些,很多事情年深月久的,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这话,自然是说胡炆对刘昞还有怨气。
胡炆忖了忖,雪白的眉毛轻轻扬起:“这位……什么官来着,不用端架子训斥老夫。纵然老夫气量狭小,也不受你的训!”
刘昞待要开口,胡炆却冲他翻了个白眼:“休要说话!我不与你说话。你是师父最宠信的学生,我哪有资格与你说话?”
这分明是负气之语。
闻言,刘昞便笑道:“师弟,无论如何,那件事都是我的不是。为兄的,当众向你致歉,你看如何?”
胡炆又翻了个白眼:“莫要惺惺作态。你可是河西国师,老夫不过一村夫,哪里受得起?”
“既如此,师兄便送师弟一物,可也?”
胡叟瞄他一眼,意甚不屑:“何物?”
但见刘昞从侍从手中取来一个匣子,道:“师弟打开看看吧。”
打开匣子,里面卧着一本《孙膑兵法》。(1)
胡炆以为自己眼花,揉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但他并未去取,只嗤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不是假的吧?”
“如假包换。当年,你说想一睹《孙膑兵法》的风采。师兄可一直记着呢。”
胡炆心中一动,但却不发一语。
沉默良久,方才扫了刘昞一眼:“晚了。我已经不想要了。”
刘昞一愣:“师弟当年不是……”
“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时过境迁,如是而已!何须多问!”
这分明是刻意刁难了。看得出来,刘昞当年有些“胜之不武”,一直以来他也心中有愧,因此才不断觅寻胡炆喜好之物。
怎奈这胡叟执拗如此,如何都不肯松口。
秋风渐起,胡炆闭了闭眼,眼中尽显疲态,遂对拓跋月下起了逐客令:“老夫此处实在简陋,恐怕接待不了王后凤驾。胡叟,你代阿父送送王后吧。”
不把王后请入室内已是无理,现下竟然还撵人。
委实无理!
宋繇一贯好脾气,现下也不免也有些恼怒,正欲出言,但见但拓跋却向他摆手,方才强忍怒火,没有发作。
而后看着胡炆,温言道:“本宫明白胡先生的意思,往事莫追,不再萦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