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须臾将至,安陶走下最后一层台阶,被雨水浸泡僵冷的手指触到腰间硬物——那是七年前,她从父亲手中接过的绥云军令牌——方觉些许回暖。
“靖绥九边,如云卷舒。”安陶雨中仰面,声如叹息,“父亲,女儿终是做不到去留无意啊。”
她手掌下移,握住了潜渊剑柄。
刘晔挣扎着喊:“姨母!”
“奏——临洮总兵叶凭风,会九边佐领同参军粮亏空一案,请旨朝廷彻查。望圣上公心裁决,勿寒边关将士之心!”
值守翰林冒雨匆匆而至,声震内廷。
“会九边佐领同参”一句的威力非同小可,这等于昭告所有人,倘若安陶今日走不出武英殿,随之而来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军中哗变。
九边同乱,这代价换作任何一方,都承受不起。
寿宁侯脸色微变,飞快向旁使了个眼色。
翰林一路小跑一路喊,安陶任由叶凭风这个名字持续不断冲击着耳膜。她没有拔刀,当雨水抹掉她的冷漠时,她用刀柄格开照面劈来的长刃,听着巫山驹笃笃有力的马蹄响,伸手握住马镫,手臂微一运劲,身子倒翻上了马背。
“当年恨,今时功,方家对这江山,已无亏欠。”安陶提紧缰绳,巫山驹扬蹄而起,重重落下,一头撞破雨幕,悲嘶着向西狂奔,“北风阻我云横渡,何敢求我心如初!天地不容,我安陶自去也!”
刘狰惊疑不定,眼看安陶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他三两步抢下高阶,揪住聂岸的飞鱼服领问:“你为什么不拦她!”
聂岸却在此刻噤了声。
刘狰被这沉默彻底激怒,探出手就要去拔绣春刀,才刚按上刀柄,就感到一阵阻力。
锦衣卫的中途撤火,将他逼到骑虎难下的地步。刘狰心底一沉,周遭神色各异但又千篇一律的面孔,在他眼中全都变成一个样——
恶意的化形。
刘狰胸口如坠大石,沉甸甸,冷冰冰,他咬牙挤出字眼:“你们——”
“罢了。”却是寿宁侯先开口,他眼底阴郁,“皇上现下还没有醒,王爷真要闹得八面来风,等他老人家醒了可没法交代。”
刘狰怒极:“侯爷说这话,莫不是想把自己摘出去?”
寿宁侯神色骤改,就在这时,燕国公由内监撑着伞走到廊下,叹声说:“穷寇莫追,侯爷说的有理。何况安陶这一去,便算是与镇都彻底决裂了,只可惜那五万绥云军,从此就要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燕国公似是愔惋的一番话,却道出安陶与绥云军已成定论的结局。
雨势刹那间转急,瓢泼一般泻下,潮密的水汽不同程度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狰终于冷静下来,手从绣春刀柄缓缓滑落,他再没说一个字,跌跌撞撞地走出武英殿,脸色惨白得就像天地间一缕游魂。
第50章 傀儡
夜幕下的城南驿站静默而阴森,俨然匍匐在黑暗中的野兽。虚软或强硬,都只在它张目的一瞬才见分晓。
其余时刻,旁人与其说对它敬而远之,不如说毫不在意。
屋里一灯如豆,黑得紧,刘狰一碗接一碗饮酒,不是纵情快意的那种。
他好像醉了,又好像还醒着。长剑被他弃置一旁,镶金嵌玉的剑鞘闪动着昏暗也湮灭不了的璀璨,但刘狰只觉那光芒刿目至极。
刘狰早已不记得,他的剑上何时多了这么多华贵点缀。
他只记得,自己最初就藩时,满是黄沙的坡地刨不出一粒粮米。甘陕八州家家穷困,户户潦倒,他带去的亲兵连口粮都不见着落。刘狰问到布政司,可地方官吏从未将一个被生身父亲当众贬低的落魄皇子放在眼里,将他晾在衙署外三日,最后闭门谢客。
刘狰迄今不忘黄土地的太阳有多灼热,恰如那些扛不住饥饿而叛逃,最后被他派人生擒的亲兵目光。
如芒刺面的滋味,刘狰数年前在猎场就体验过一回。他曾暗暗发誓,此生再不要受人轻贱和羞辱。但刘狰忘了,被轻贱和羞辱,早在那句“人屠之子”后,就已成为他再也抹杀不掉的人生底色。
刘狰恨极,却又无计可施。粮食最吃紧之时,他不得已当掉了同样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剑,以近乎废铜烂铁的价格。
那是每名皇子行加冠礼时皇帝的赏赐,材质相当上乘,也是刘狰身上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配饰。
他曾经日夜苦练剑法,希望有一日咸德帝眼里能看到他这个儿子。而那年林场围猎,他就是用这把剑,一举斩获了当日头彩。
最后,刘狰如愿被自己的父亲看见,得到了世间绝无仅有的九目天珠,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人屠之子,本性难移”。
脚下都是空掉的酒坛,歪歪倒倒滚落一地。烛苗遽跳了下,刘狰酒气上涌头脑发热,眼前赫然出现幻影。
他看见奄奄一息的母亲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末了无力地垂下,指尖从面颊轻轻划过,带着死亡独有的冰冷气息。
他看见父皇扬着笑脸,迎向凯旋归来的自己,却在走近的刹那发觉,那双笑眸里盛的不是欣赏,而是明明可辨的鄙夷。
刘狰浑身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像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