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二字。没有什么敢不敢的,湛然兄虽未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但以他心性,决计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终日为仇恨缚身。依山,我为你改姓、收你为徒,这些年的抚育教导,不过是要拉你走出那一日的火场,让你清风霁月、坦坦荡荡地活着。即便再也拿不起君子剑,至少还能留全尔父当年风采之万一,光是这样便足够了。”
“清风霁月,坦坦荡荡,”陆依山眼眶又酸又涩,却流不出一滴泪来,“那是君子剑魏湛然,十年前他死在了雁行山的大火里,我是陆依山。”
陆崛殊语调一凛:“你姓魏!”
陆依山垂下颈,就像个虔诚受教的孩童。可他终究学不会伪装,在那漫长的沉默里,他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说:“是,我姓魏,但是在我找出凶手以前,我担不起这个姓氏。”
这种近乎自毁的责难让陆崛殊也受到了震动,他脸上没露,眸光间却闪动着犹疑。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的真相之重非你所能承受。你……当如何?”
陆依山没有听出师父话里的踟躇,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异常笃定:“手刃仇雠,百死不回。”
陆崛殊眼睑重重一颤,三度欲言,九番又止,末了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叫阿深进来,”他有些沉郁,“小小一枚刺青而已,还不值得让我陆家人费太大的心思。但有一件,往后不许私下里打探消息,规矩就是规矩。”
正当这时,廊下忽然传来几声脆音,陆依山赶在师父转身前急掠向外。
“什么人?”
廊腰缦回,无人作答。铁马在头顶当啷作响,一声一声,徊荡在平静无风的寂夜。
陆依山敏锐地嗅到空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余光所及,只有靠垫边缘一小块凸起的褶皱,除此之外再未发觉什么异样。
陆崛殊踱出时,外间一切已经复归如常,连褶皱也不见了,陆依山端正袍袖,药瓶落袋的声音几近于无。
“师父勿扰,并没有人偷听,”他微笑着说,“只是一只小野猫罢了。”
*
一连数日的雨停了,官道上泥泞难行。
两骑行驰在薄暮笼罩的山道上,马蹄陷到泥浆里,跑不出原本的速度。为首的骑手一勒缰绳,停了马,抬手摘下草斗笠,露出女子清秀但不失英气的面庞。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遥见一里地外有座简易的茶棚,对侍从道:“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遂心,记得把巫山驹喂饱。”
叫遂心的小长随沉默地点了下头。
到了茶棚,他打帘让女子进去,给了店家几块碎银,比了个吃的动作,自己则留在棚外,从褡裢里摸出了几捆干草。
遂心在马儿缓慢冗长的咀嚼声里,偷眼瞧向帘幕上那单薄又纤韧的侧影,听她问店家:“从这到西山还有多远路。”
“去西山啊,现在可不是时候!前两天雨下得太大,山溪暴涨,把路都给淹了,官府筹措人手正挖着,且得等些时候呢。”
女子不再说话,昏光里微微有些怔神,眉间写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脚上军靴簇新,针脚是官中的手艺,外袍却陈旧得不像样,借着寮里半明半昧的灯光,能看出好几处补丁的痕迹。
热腾腾的包子端了上来,她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果然烫着指尖,本能往回一缩。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曼吟声:“冬去春来复一冬,盛衰两极再殊同。早知今日烧手患,去岁当从邻家翁。”
女子雷殛般一激灵,寻声看过去,见角落里坐着一算命先生,身量还没有桌腿高,面容稚嫩,瞧着倒并不可厌。
他手里捧着一本《周易》,似是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咧嘴一笑:“姑娘测字吗?”
女子本来没打算算命,不过见山野中突然出现一道士,冥冥中仿佛有天意般,心意倏转。
“既如此,求教先生了。”
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一字,算命人歪头看了看:“方?”
女子颔首。
算命人略想了片刻,道:“方字,其内含刀,姑娘胸中有杀意。”
女子悚然一惊,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刀鞘。
算命人浑然不觉,继续侃侃道:“只是这刀上犹悬有一点,其势虽弱,其威却强,暂时弹压住了姑娘的杀心。且这个方字又以万字为主体,暗示姑娘行任何事,都得思虑万全才好。”
那女子的目光在他一番拆解中闪烁不定,某个瞬里甚而泄出一线狠意。但末了,结着薄茧的手掌终是从刀把上缓缓挪开,扔下几枚铜板。
“先生的话,我记住了。”女子长身而起,抓着刀就朝寮外大步走去。
算命人喊:“你包子不吃了啊?”
帘落一阵风,寮内重归沉寂,算命人掌心掂着几枚铜板,却比那女子走前留下的多出来一枚。
那是她扣在袖底的压身财。
算命人出手神鬼不知,他将铜钱翻了面,拇指过处咸德通宝的字样跃入眼帘。
新朝肇始,昭淳帝曾令福王牵头,进行过一次大的货币改革。像这种咸德年间的通宝虽未完全禁止,但市面上早已不流行,只有极少数边地还在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