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山。
连香峰别墅内,幽黑蒙胧。
如果不是帷幕后不时传出的嘶哑呼吸声,几以为这是一座鬼宅了。
瑶、蕴、珂、瓘王氏诸子跪在廊檐下。
王拱赤膊站在庭院中,身上落满了血痕和雪花,两名都虞候正在对他用刑——因为他作为王重盈长子,没有尽到守户之责。因为他不战而走,将两州十余县横眉送人,挥霍王氏筚路蓝缕二十年创造的基业,被汴贼刀锋直抵咽喉;更因为他私自接触汴贼使者,劝父亲归顺朱温。
“嗒,嗒!”刺鞭狠狠抽下,王拱倒在了地上,对着别墅伸出颤抖的手臂:“虎毒不食子……儿忤逆所为,正为家族利害所计……全忠威震四海,他年鼎革践祚者,必是此辈......”
还没说完就昏死过去,家僮默默将其抬走。
廊檐下的王氏诸子心神各异。
王蕴表情木然。他强烈反对投靠朱温。昔年朱温降于季父,竟跪在年轻他许多岁的季父脚下,捧着季父的脚,赔笑口称阿舅;这是勾践、司马懿一类的人!投靠他,王家亡无日矣。
但他也不想倒向李克用,因为代北贼酋同样不是好货。先前幕府提议他迎娶李克用次女,被他拒绝了。他不做被人背后牵线掌控的木偶,独眼龙不行,圣人、朱温也不行。
王瓘是少子,唯父王之命马首是瞻。
王瑶是王重盈次子。他心胸狭隘,对蒲帅之位很眼热,故而仇视兄弟。王重盈预感可能会发生手足相残的惨祸,将其外放绛州刺史。但未能解决问题。他恨长兄王拱!残暴好杀,沉浸女色,却窃据陕虢观察使。他更想杀了三弟王珂,因为三弟仁爱宽厚,体恤孤寡,深得蒲人和部分衙将的拥戴,病中的父王已经决定将帅位传给三弟。
凭什么?三弟只是季父的养子,一群小娘侍妾婢女拉扯大的贱种,也配持节?再说王珂性子柔弱,岂能统领数万骄兵悍将的雄镇?岂能抵御外敌?这是取乱之道!
前日朱温使者再次来访,他是极其意动的。因为汴人暗示他,愿意支持他做河中节度使。一下就把王瑶的心撩拨得火热无比。
哼。父王既然为王珂迎娶帝室广德公主,试图以朝廷作为王珂的后台。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联结朱温呢。可惜父王还活着。王重盈持节十余年,王瑶还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作乱。老不死的!怎么还不咽气?
想到这,他歪头怨毒的看了王珂一眼。
王珂知道他有异志,装作没看见。
宽厚?羸弱!王瑶舔了舔嘴唇,早晚弄死这废物。
“大王传诸位公子入寝室。”满脸褶子的老仆走出来盯着他们说道。又看了看在院中等待的十几个衙将:“传后院兵马使刘训、盐池镇遏守捉使陈熊、马步诸军都总管张亳。”
诸子如蒙大赦,进到幽黑蒙胧的寝室。内里燃着庄严、肃穆、安详的西域异香。墙壁上画着王重荣挥戈厮杀的壁画。一群和尚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黑色帷幕后的床榻上卧着一个头发掉光、身躯布满密密麻麻可怖创伤、脸颊腐烂的武夫。
“儿拜见大人。”
“末将等参见琅琊王。”
“收押王拱,杀了朱温的使者。”黑暗中响起令人骇怪的剜肉声。
诸将听得毛骨悚然。
王蕴无声落泪。
王瑶死死窥视着帷幕之间的微小缝隙,却看不清父亲的脸。
“父王,朱全忠势振中外。现十余万兵西进,荡平潼关或许就在朝夕之间。何必开罪他?蒲关道不借就算了,礼送了他的使者,日后也好有转圜余地。”王瑶趴在地上,壮着胆子建议道。
圣人、全忠两虎鏖斗,谁也不肯服软。河中只能夹在中间观望,谁得胜,就帮谁。圣人若能杀退汴人,则天命未改,河中从此效忠他。但要是被劫走,那就帮朱全忠改朝换代,争那泼天的开国之功。这才是为家族利益考虑,父王不明白这個道理?
病得失心疯了吗?
“朱温人面兽心。一叛黄巢,杀起旧主毫不留情。二叛王室,攻圣人之势犹若安禄山。这等枭彪,屠汝辈小儿更如猪狗。”帷幕之内叹了口气,嘶哑道:“与他合流,族灭之祸可计日而待矣。你们不了解他,我熟悉。昔在同州,我与杨复光就欲除之。”
对于朱温,王重盈这个老江湖看得很透,这个人嘴里的话纯放屁。后世的情况其实也符合他的预料。投降朱温的几个藩镇,如河中王氏、淄青王氏这种稍有威胁的全被出尔反尔骗杀灭族。白纸黑字,当众承诺,对他只是一种低成本杀人的手段。
“若朱温怒而称兵问罪,如之奈何?”次子王蕴有点担忧。
“我累了,不想跟谁争斗了,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我愿足矣。朱温敢过河半步,我便敢与他真决雌雄。拼了这副将死之躯,也能撕下他一只手。他以为我是魏博吗。”黑暗中的声音变得疲惫,似乎又有些许无奈:“诸子再言归汴者,死。与其等着被朱温杀,不如我来杀。王家累世公侯,子女就那么贱吗,上赶着给一介盗贼做鹰犬。”
王瑶嘴唇哆嗦了一下,闭口不再吭声。
诸将点了点头。大王这算是在重申生存战略——东连太原、西和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