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五月初四,新丰县,骊山。
数千步骑拥着一支长长车队在驿站外徐徐停下。
这支人马很杂,既有肤色古铜、扎辫成索的军士,亦有黑纱帽、绿玉簪、蓝襦裙、环革带的掖庭局女官,还有高山冠、公服的内谒者,平巾帻、着裆甲、按仪刀的宫廷武官。
男男女女围着一辆两匹黑色骏马拉动的红质红盖红旗旒厌翟车。
人物尊贵,太仆寺不但逾制提供了命妇专车,还在车府署挑选了老练的驭士两员、掌固两员,以最大诚意迎接太原的远客。
朱邪家族早就是大唐的一份子。
元和三年,反抗吐蕃统治失败的朱邪家族东逃内地,宪宗收留了他们部落,安置在神武川,又在阴山圈了好大一片地给他们放羊,此后他们便自号阴山沙陀。宪宗伐成德、淮西、牧民们贡献牲畜,朱邪执宜带着几百人要报国。朝廷平赵后,执宜有功,朝廷也很照顾他们,就近封了执宜蔚州刺史。文宗大和年间,又将代北行营招抚使一职授予他。
这便是朱邪氏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
他们的表现很好,把境内治理得井井有条,遍地牛羊牧民,没出过大的纰漏。到了朱邪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这一代,武宗讨昭义、反击回鹘,先进份子朱邪赤心再创辉煌,因功再迁代北军使,掌一地军权。大中年,凭借镇压庞勋的表现,赤心再拜大同防御使,至此持节一镇,又被赐予姓名“李国昌”。北地牛毛诸胡,就朱邪氏翻身了。
到底要怎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这就是最完美的答案。
“宇文才人,我想在此休息一会。”绯红丝旒被缓缓拉开,朱邪吾思疲惫地走下厌翟车。
掖庭女官宇文柔抚摸着她的背,点头微笑:“要进食吗?”
“不了。”朱邪吾思扶着额头,转过身,望着东北方向,神色凄楚,喃喃道:“坐车让我目眩神迷,我好难受,骑马吹吹风也许会舒服些。”
宇文柔立即摇头,劝慰道:“这不行哦,您必须乘坐厌翟车入城,这是圣人对您的爱护。而且仕民看到厌翟车,才会知晓您的身份——尊重敬畏您。再忍忍吧,很快就到了。”
闻言,她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越靠近长安,朱邪吾思的一颗心就越忧郁,那是对未知命运的惶恐,即便她早已做好了这个心理建设。
毕竟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作为朱邪氏的子女,即便翁娘再宠溺,也没法一直赖在家里,得为家族献身。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男丁要么在州县当官,巩固氏族统治。要么跟随父王征战,为氏族打拼江山。作为氏族领袖李克用的女儿,她的价值更需要利用好,联结一桩有意义的婚姻,为父王建立或巩固盟友关系。
李克用与河中王氏、义武王氏交情不错。本来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儿子王珂是一个非常匹配的对象,可惜王公子还未上位,氏族长者担心王公子继承不了蒲帅家业,故而要再等等。
那個时候,朱邪吾思觉得余生大概就是嫁给夏绥、代北、成德、义武、河中某个将校世家的青年武人或者新立节度使,然后早早生孩儿,为父王拉到强力女婿。
只是,时运终究太多舛。
朝廷军容使西门重遂竟然访问河东驻京进奏院,为圣人说媒纳妃,这让氏族上下倍感意外。
于情,圣人前年才讨伐了父王,间接害死了她的叔父和很多族人;于理,氏族现在姓李,早就被宗正寺写入郑王一系多年了。然而父王与长者们一商议,立刻就同意了,然后把她的名字从李妙一改成了朱邪吾思。
她理解父王艰难——四面皆强敌,残暴的汴人更是死仇,而父王明显做不到百战百胜。
孤独背负着整个氏族兴衰存亡的父王太需要盟友了。
但作为被决定命运的当事人,朱邪吾思也免不得猜测那个传闻中的“长安小天子”是什么样的。悄悄找幕府打听了一下,原本心头还笼罩着朦胧的遐想,听完沉默了。去过长安几个官人说,那圣人长得还甚是英气,却病恹恹的像个猫。而且喜欢哭,耳根子极软,道德不正——被狐狸精勾了魂,就对发妻母子漠不关心,宠妾冷主,这能是好货?
朱邪吾思非常失望。
她虽然清楚自己工具人的性质,但对枕边郎不是考虑过。别的暂且不论,至少不能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像女人一样吧。病恹恹的像个猫,看来身体也虚弱得紧,只怕半日马都骑不了。
万一真的有难言之疾……也不知道行不行。
“走吧。”闭着眼吹了一会风,朱邪吾思好受了许多。
厌翟车继续上路,经过翠秀的骊山脚下,晃晃悠悠地驶向灞桥。
“我们到家后,会先带您到掖庭局教导宫廷礼仪。”宇文柔作为一个姐姐,耐心引导道:“言、态、行,衣、食、住,步、坐、站……届时还会有其他女官教您读书。”
闻言,朱邪吾思轻轻点头:“我知道的。”
黄昏时分,灞桥终于肉眼可见。
当朱邪吾思前导后用相属三四里的车驾通过宽阔的桥面上,正在河水中劳动的人们齐齐停了手上的活,投来目光。
看到人们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