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人高堆积的黄土,十几把被人随意遗弃在地的铁锹,几个满身大汗正坐在土墩上休息的汉子,傅鸣堂最初望过去的时候,真觉得是一片其乐融融勤勤恳恳的景象,让他想起老爷子同他说过的,他在未发达之前过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不过他没见过,大哥倒是有可能见过。
几个工人原本一抹一把汗的说着些不大干净的玩笑,远远的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退到一边,呛人的汗腥气随之远了,傅鸣堂走近了,往他们半天挖的一个四五米深的大坑里看了一眼。
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印着阳光,充满希望的望出来,干瘪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死命的张了张,却也只能发出嘶哑的咧声。
那人是绝望的,眼角渗出泪水,一手狠狠拍了拍高高肿起的喉咙,随后又跟着另一只手高高的扬起来,依旧是难以入耳的沙哑,不过,仅凭这模样傅鸣堂也晓得她什么意思。
抬起头直了直腰,他长叹了一口气。
“不是说,让弄到境外去么,家里多麻烦,万一让人看见了。”傅鸣堂手指没有沾到泥土,可瞧见地下那双浑浊的眼,忽然就觉得手上腥血黏腻着难受。
应祁会意,立刻拿了手巾沾水递了过去,而后平淡的回复:“咱家之前联系境外,负责接待的都是师良峰,现在他突然被查了,人都没了,后面的自然消停一点,强行送出去的话,倒不如在家里放着安心,万一还有人盯着呢,陈家可还没倒呢。”
“嗯。”傅鸣堂顿了顿:“陈伊宁怎么样?”
“挺好的,陈家老爷子很早之前就放权了,她管家手熟,跟以前没什么差别。陈家的旁支、也还算老实。”
“该要帮忙的地方你就帮着。”
“那用不着咱们。”应祁忽而道,傅鸣堂存疑回头瞥了眼,应祁带着点赌气的意思似的:“她和路泽沄要订婚了,海德堡的那个路家。”
“这么快?”傅鸣堂怔了怔,总觉得哪里别扭,可很快也松下来,摘下眼镜擦了擦:“是了,疏忱已经完婚了,路家、门头不算太体面,但听说两家熟一点,也是个好归宿。得了,放家里就放家里吧。”
“这后边大多就荒山,没什么人来的,外头人知道这山头大半都是咱家的地盘,也都不上来,还算安全的,再说,我叫人守着呢。”应祁莫名有些后悔方才的话题,眼下语气也软了些。
“她也不吱声?”傅鸣堂意味深长的指了指洞内。
应祁停了一瞬,默默地低下头去:“小姐之前、不是查到说乔禾儿没聋也没哑么,我本来还担心,想提前动手来着,谁晓得她一个字都没审,水银灌了耳朵,铁水浇了嗓子,给我送来的时候都不成样,这都是我送医院治过的。”应祁莫名有些后怕,捂着心口仿佛挡住心惊肉跳一般。
傅鸣堂摆开他的手,摇摇头苦笑笑:“你放心吧,她没那个心思,老大或许有,但时时并不在乎郑琳佯的命,她现在、再悲痛,再难过,其实是为别人对自己的不公找到了发泄口,还有今天的葬礼,做这么大样子,你见她掉一滴眼泪了吗?她在乎郑琳佯在这个家里的尊严体面,可并不代表在乎她的命。”
“我倒也不是怕这个,就是觉得,时时下手狠了点……”
“未必是时时授意的,她身边不是还有几个心狠手辣的,尤其是老大送去的那个老东西嘛。”傅鸣堂饶有趣味的说着,应祁见了,也只好无奈的瞧着叹了口气。
解尘的易容做的其实还算成功,唯独他对郑琳佯的过分重视和对时时的偏爱暴露了他。
其实老三未必没有发现,只是他的假死也就是给家中彼此留个颜面,也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族中其他人一齐认定他就是死了就够了。
“诶对了,刚那几个工人我看着眼生。”傅鸣堂甩下手巾往下走了,忽而像是随口般问了句。
“外面请的。”应祁紧紧跟着,过了些面上的功夫,他也晓得,傅鸣堂不会那么轻易放过的,如今也该算账了。
反正也不至于到了生死的地步,他说是不当回事,心里也总是酸涩的,好歹也是一块过了将近四十年的人了。
可对于傅鸣堂这个人,触及到切实的利益,兄弟算什么?亲兄弟在他眼里都是可打可杀的。
“乔禾儿到底是咱们派出去的,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要是自家兄弟瞧见了,难免要心寒的,弄来的那几个都是嘴严的,你不用担心。”应祁遥望着远处的天道。
“那你呢?”傅鸣堂意有所指,回过头的一瞬,脸色已有些晦暗,依旧扬着笑:“你会心寒吗?”
“跟我就没必要装腔了吧?”应祁苦笑笑,撇下眉头瞧着他:“这个世界上我最了解你,傅鸣堂,四十年了,其实我觉得,我应该劝你一句的,但你要是能听得进去也不会跟大哥明说了。”
“那是我哥,轮不着你那么心疼他吧?”傅鸣堂黑了脸,冷冷的甩下一句。
“轮不着”这个词,大抵是对这四十年最大的侮辱了,像咬着白绫的凌迟,刀尖上是淬了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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