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张小报之前,高圣川依着祝玉那天没说完的半句话,大概猜测这跟关澈的母亲有关,加上她在云川说的那些话,初遇时对人的冷淡和防备,拼拼凑凑,他以为他早就拼出了她身后的阴影,但等他真的把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句读完,才发觉,他对恶意的想象,还是太过肤浅。
泛黄小报上印着的照片,清晰度竟然不错,他隔着九年光阴里数不清的分秒,跟十八岁的关澈对视。那双望着镜头的惊恐闪躲的眼睛,连带着悲伤和麻木,像是一双漩涡,把他整个人狠狠搅进去,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照片上的她很青涩,瘦削得让人心惊,她肩膀瑟缩着,双手将一样东西紧紧护在胸前,表情近似哀求,可镜头并没有因为这份哀求手下留情,而是精准抓住了她生命中如此无助的一刻,并穿越时空,将它送到高圣川的面前。
下面跟着的是一张更大的特写,她手里抱着的东西,是A大的录取通知书。
那一天她的同学朋友们雀跃着去学校拿通知书,迎接他们的都是欣喜骄傲的家长和远大前程,只有她,迈出校门,就被蹲守在门口的镜头围堵,像一只在森林中被围猎者逼到绝境的鹿。
那本来应该是她人生中很值得庆贺的一刻,却被人间的恶意毁得体无完肤。
而报道的标题更是其心可诛——
《妙龄少女目睹父亲照相馆香艳出轨经过,告知母亲致其伤心绝望投湖自尽》
事情的主角巧妙地被替换成了无辜少女,而不是那个当着女儿的面出轨的男人,也不是那个私轻生死、毫无责任感可言的女人。
好像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都是看到了一切的小女儿。
高圣川的喉咙似乎被无数碎石堵着,它们细碎、尖利,咽下去一块总有更多更硬的填上来,哽得他几乎窒息。
有那么一秒,他忽然明白了当时关澈的感受。
就是这种避不开、逃不过、分分秒秒萦绕在身边的窒息。
这只不过是万分之一吧,他想,她那么小,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她得多害怕,多难过。
想起昨天她上来抢夺手机的决然和事后惊恐恍然的表情,想起自己黑着脸说她“不负责任”,他简直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把自己最不愿面对的前因后果全部亮给他看。那伤口经年未愈,溃烂丑陋,可是她多想要有人看到她的伤痛,哪怕过程要剜疮割肉,刮骨疗毒。
多年来自以为站在勇气巅峰的高圣川,此时此刻,完全臣服于一个女人的孤勇。
“你看吧,”关澈轻轻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是我没有守好秘密,也是我把看到的都告诉了她……是我害死了我妈,家破人亡,说得很对啊,都是我活该。”
她说得无比畅快,像在用一把锋利的刀自残,一刀下去血肉横飞,除了痛,还有一种近乎病态的酣畅淋漓。
就好像她真的信了这一切,并抽离出来,跟所有人一起戳着自己的脊梁骨辱骂,这样她就不再是那个千夫所指的人,而是“别人”之中的一员。
那样她就不会恐惧,也不会孤独。
“放屁吧!”无处宣泄的怒火烧高圣川口不择言:“谁让你这么说自己的?我现在是你老板,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就这样骂我的人?”
他拳头攥到手心发疼,声音不妙地战栗着:“一个个的都是畜生,有权有势的不敢惹,就会欺负一个小姑娘,是不是人?啊?他妈的是不是人?真别让我知道这些狗东西在哪,不然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打成二级残废!”
“你,”高圣川眼底覆上一层火烧似的薄红:“你不许当真,不许觉得这些都是你的错。你一个受害者,扛什么罪犯的大旗?为什么不报警呢,是不是害怕,不敢?那时候你要是认识我就好了,我……”
语无伦次说到最后,他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垂着头沉默下来,把筷子扔在一边,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关澈静静地凝视他,遽然觉得在很深的地方,有一处很重要、但很隐秘的缺口,被一股力量严丝合缝地悍然填平。
那是在最艰难的时刻身后空无一人的惶恐,让她在之后的人生里,不敢靠近,不敢信任,于是干脆把自己的生命也一并封存献祭。
她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份同仇敌忾的愤怒,甚至不用真的去做什么,只要有人为她愤怒、为她难过,她就能用它做燃料,继续走下去。
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她等了九年,竟终于在一个认识一个月的人身上,以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得到了。
“已经过去了,”关澈几乎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说出的话,在今天终于说出口:“你不要为我难过。”
“我怎么可能不为你难过,”高圣川声音低哑得不像话:“祝玉那个……”他一时竟然找不到一个又能表达愤怒,又对未成年不那么过分的词来,只能含混着揭过去:“明天别让我见到她。”
“上次我看到你罚了她,就算了吧。”关澈摇摇头:“我不是九年前的我了,没有那么容易再被伤害。”
这九年里,有的是比祝玉更过分的人,就算要算账,最后也算不到她头上。
关澈垂下眼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