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而生活?除非不曾拥有过这一身法力,不曾有过修行的资质,以及——从未见识过那移山填海、翻云覆雨的力量。
人们总以为修士无欲无求,却不知他们的内心早已被巨大的欲望填满,不过是他们所求甚大,大过常人想象的一切,所以不被看见。
青年不会伪装。
人类的世界对他来说太过虚幻。他曾紧紧贴在其中的窗纸上,却不曾身处其中地活过。那些没有形迹的规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怪物。他不懂礼貌,不明世故,甚至难以与人交流,一个又一个规则的怪物围绕着他,被他碰撞或穿过,于是它们发怒或躲避,最终不再围绕着他,将他排除在外。
即使青年没有暴露身体的异常。
……
最初的一段时间他们是被欢迎的。
十七伪装的身份是他的妻子,在两个在外相依的青年男女之间,这是最自然的身份,也是最不需解释的情形。
而她也不会感到尴尬或者不便,只是需要适应另一个人躺在旁边。或者说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因为人已经足够熟悉,最主要的是"躺"和"睡"连起来的行为,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这给她带来一种新奇。
在一个不是那么密闭、随时可能被打扰的地方,修行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何况这里的能量不如山穴内充足。十七还有几百年的寿命,而这段时间只会短暂。到了夜晚,她不再打坐,而是选择躺在久远的童年时代的怀念上。
原来"躺"是一种比"坐"更舒服的姿势。
青年也进来了,他们需要肩并着肩才能完全挤进窄小的被褥,十七感到一丝歉意,因为只有青年是真正需要它的,她打算让出来,忽然被一只手按在腰上。
"你要去哪里?"
"就在这间屋子,另外找个位置。"
"修行?"
"不,睡觉。"
青年似乎有一丝冷淡,"和我不可以吗?"
"你会盖不上被子。"十七解释道。
"盖与不盖对我有什么区别?"青年反问道,他红色的双目直直盯着她看。
十七妥协了,"好吧。"她平躺回原位,身体摆得很正,凝视着天井出了神。
有一丝不习惯,仅仅是因为拘束的动作和空间,而当身边的青年成了她心中最初的少年的时候,一切尴尬与不自然都消弭于无形。
"十七。"青年忽然轻声唤了一句她的名字。
十七的思绪漂浮在与天井重合的空白世界,忽然被一根风筝线拽回了地上,她险些没反应过来——她以为他已经忘记了当年她说的话——因为这么多年这两个字从没有被他的声音呼唤过。
"怎么啦,虚?"十七报以等同的回赠。
他的脸忽然靠了过来。
唇上传来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仿佛雪天轻飘飘落下的第一片洁白的羽毛。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十七问道。
"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类所能进行的接触,反而比有血缘关系的更为彻底,我们不可以吗?"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十七毫不容情地指出。
青年眼底扩散的黑潮仿佛吞噬一切,目光几近审视,几近绝望的木然,如一把利剑刺进她心头,刺出十分的疼痛滋味。
"你没有拒绝。"他低语道,血色的目光垂落在她面容上,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拨了拨她颊边的头发,指腹沿着脸侧的轮廓滑下,顺势落在颈侧的脉搏上:"你会与别人做这种事吗?"
他已跨越了以往的距离,并且展示出了孤注一掷的攻猎——他也并不懂得退却。十七犹豫要不要度过这条小溪,因为一旦经过,就无法回到仅仅的、纯挚的联系。
指尖从青年的眼睑掠过,仿佛沿着一道血河的水岸行走,而血河悬在天空,沉沉压下,有一种暴雨流泻而下的错觉,她在雨声中听见了他寂静无声的呼喊——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你那时问我你和它有什么不同,如果是你,我会把你捡起带回来;因为不是你,所以它只是一块漂浮的血肉,对我与对石头的意义并无不同。仅此而已。"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事物与情感都在时光推移下默不作声的变迁。话语中对青年假设的时间发生在此时此刻,而不是未曾相识之时、他还是孤弱孩童的最初。
——只是缘起于一瞬的恻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