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为长公主,不事耕织,不劳心力,锦衣玉食,悉心保养,老得比常人要慢,却也终究还是有走向衰颓的时候。
我第一次发现鬓角白发是在我女儿阿娇封后的那一年,第一次意识到眼角纹路已无法用脂粉掩盖是在阿娇哭着同我说皇帝与别的女人生下了孩子的那一年,而衰老不可遏制的将我压垮,是在阿娇被废,卷入与她相关的巫蛊之案的数百人喋血长安之时。
元朔元年,我已年过花甲,这一年的我眼神不再清明、双耳不再敏锐,老病将我折磨到只剩枯骨,我重新回到长安,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
当然,在长安的日子不算难熬。
以我的辈分和年纪,长安宗亲之中无人能贵过我。人们惯常称我为太主,或在“太主”二字之上冠以我母亲的姓氏,呼我为“窦太主”。我喜欢这样的叫法,“窦”字总能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已经去世好些年,连带着阿启当政时短暂繁盛的窦家一蹶不振。如今长安贵胄之中,少有“窦”姓者。
换而言之,我在这座城中,近乎孑然一人。旧日交情匪浅的血亲,或是死去,或是远离。我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岁数,亲生儿女却无一人在身侧。
阿娇是坠入了宫闱的泥淖之中,不得脱身,而我的儿子,则是在很多年前便跟他们的父亲一起同我决裂——决裂这个词有些夸张了,但我清清楚楚记得我长子季须在离我而去时失望的眼神。
好在阿偃永远不会对我失望,他是我的侍从,是我晚年的慰藉,是由我收留经我抚养而成的少年,他只专注于完成我给他的命令。
自打我回到长安后,阿偃便比我还要忙碌。
长门园的翠竹比起从前更为茂密,我时常命人在竹林深处铺上竹簟,而后在林中自斟自饮。
更深露重之时,我终于等到阿偃自未央宫归来。
“太主,偃有负您的嘱托。”他朝我叩拜,匍匐在地,以额头贴着手背,不敢抬头直视于我。
这一结果我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深深叹息:“皇帝果然还是不许你去见阿娇?”
“……偃按照太主吩咐,与陛下饮酒作乐。陛下酒酣之际曾透露陈后无恙。只是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亦不许我代太主去探望皇后。”[1]
“陛下好游猎、宴饮、声色之乐,你能投其所好,他自然会高看你一眼。可仅仅是高看一眼,不足以打动他那铁石心肠,他决意要使我与阿娇母女分离,你纵然是你替我跪下苦苦求他,他亦不会动摇分毫。起来吧,休要为此事愧疚。”
我的女儿阿娇曾做过将近十年的皇后,却最后落得个遭人捐弃的下场。如今她被幽居别宫之内,就连我也不能再见她一面。
皇帝不愿见我,我只好让阿偃代我从中斡旋。只可惜阿偃也没能说动皇帝。
他抬眸忧虑的看着我的脸,说:“太主为皇后日渐憔悴,偃如果下跪恳求就能够使太主重新见到皇后,偃不会犹豫。但偃不希望太主低头。”
“你且放心,还不到我低头的时候。”我这样回答道。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空茫的望向了远方。、
我又想起了陈午。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问我为何要将阿娇送入椒房殿中,又问我可否后悔。
我当时不言不语,而今也照样对这一问题无法做出回答。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情,假使时光倒流,我依旧会选择同样的道路。
这一切的缘由,都该追溯到我弟弟阿启登基之后长安的风云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