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三年,然而我却在堂邑待了四年有余,甚至一度萌生过不回长安的念头。
倒也不是说堂邑有多好,而是那几年我跟在陈午身边,也渐渐沾染了他避世隐居的念头。再加上馆陶之地的贡赋源源不断的送到我的手中,我发现我拥有几乎挥之不尽的财富,而远离长安则意味着我不必再顾忌我那喜好节俭之风的父亲,可以肆意享乐。
当我刻意强迫自己淡忘长安繁华之后,我感觉自己在堂邑过得还算不错,以至于我有时候会在脑海里偷偷规划自己在这里的晚年。
而那几年,也恰是我与陈午关系最好的时候。
可惜,被压抑了的欲.望终究还是存在着,就好像是天穹上的乌云,你不能说你不去抬头看就不会下雨。
哪怕我拼命告诉自己堂邑很好,可深夜的梦中,我依旧会见到我最渴望的景致。
我总会梦到长安,梦见未央宫的飞檐、长乐宫的复道、酒池的碧波,梦见灞桥青翠的柳枝在朝我招手。
后来某一天,梦里的我竟真的走上了灞水之上那座阔别已久的长桥,喜悦与欢欣涌上,我提裙向前狂奔,却忽然看见前方万丈高楼在日光下化成了飞灰——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梦醒之后我久久不能入眠,索性推开了身畔熟睡的陈午独自一人走到了窗前。凉风很轻很轻的拂过,我却因身上的冷汗而瑟瑟发抖。
不久后,我得到消息,说是北边匈奴人南下。先是劫掠了彭阳,再是一把火焚烧了秦时修建的行宫回中宫,兵锋直指长安。[1]
听闻我父为此大怒,却奈胡人不得。
堂邑远离长安,可此番长安遭受的威胁,却亦牵动着我的心。
匈奴,这是我汉家立国之初便环伺着我们的豺狼。天禄阁中的史官曾告诉我,秦时,始皇帝曾以蒙恬为将,却匈奴三十余里。楚汉相争之际,匈奴复兴,以冒顿单于为首领,吞西域千里之地。
我少年时曾出于好奇问过史官这样一个问题,我问他为何我汉家不能效仿秦一般荡平塞北。
年迈的史官苦笑着告诉过我:早些时候,我大父也曾率军亲征。
后来呢?
后来他在白登山被围困七天七夜,若非陈平智计不得脱身。[2]
我张嫣表姊的母亲鲁元公主那时已嫁与张敖,却仍险些被送去和亲。[3]
我的大母吕后曾被匈奴单于以书信侮.辱,却碍于匈奴国力不得不忍耐。[4]
至我父登基之时,匈奴频繁南下,我在长安的那段日子,眼前所见虽是歌舞升平,却也偶尔能从父亲紧锁的眉宇中窥见塞外的阴云。
然而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那时没有人知道该拿匈奴怎么办。
幸运的是,那年入侵我汉土的老上单于在劫掠之后选择了撤退。长安的危机并没有持续太久。
然而不幸的是,我的父亲在匈奴撤退之后很快病倒。
至于他生病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国事繁重,又或者是难以剿灭的匈奴给了他太大的打击。又或者,是因为他实在已经太老。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而我的父亲那时已经年近半百。
我在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后,决心回长安一趟。其中一半是因为担忧,一半是出于恐惧。至于忧的是什么、惧的又是什么……不好说。
不过,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过要久留长安,在心底里,我是将堂邑视作了归处。
去长安的那一路我走得极不顺遂,先是碰上雨雪,再是我莫名害病,总时不时便感到胸闷疲乏。抵达长安时请来医者,才知道原来我是再度有娠。
这是我第三个孩子,它降临之时,我并没有多欢喜,只是为了这孩子我不得不更改了计划,住进了长门园中,打算在长安久居——为我看诊的女医说,我腹中孩子并不是很强壮,我只能选择静养。
停留长安的这段时间,我常入宫见我的父亲。他还是如从前一般忙碌,哪怕病着也不忘接见大臣商议国事。我去看他十次,有三四次是要扑空的。
而相比起四年前,他的老态更叫我触目惊心。每当我注视着他灰白的头发和浑浊的眼睛,我都会后悔这四年的离开。衰老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走,如果我一直注视着父亲,那么他是否在我眼里就不会老去?
她比起过去要温和了许多,有时候我们会在温室殿内闲聊,漫无目的的说些陈年的趣事,讲起我幼年时的一些琐屑过往,父亲会笑,会露出怅然的神情。
他也会问起这些年来我的见闻,问我长安之外的天下是何模样。我告诉他眼下四海升平,士农工商皆赞他为明君、圣主。
“千百年之后,您的功绩也当留在史书之上,为后人所传送。”
父亲淡淡的笑着,说:“若真能这样,我……便能坦然的去见阿兄与阿翁了。”
我从他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不祥的气息,父亲还年轻的时候,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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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三个孩子出世,是在次年的春天。
是个女孩,生下来时便格外乖巧,不怎么哭闹,叫人省心。陈午那时还远在堂邑,我给这孩子起了个小字叫“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