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启杀了吴世子,吴王刘濞隐忍而不发。阿启的太子之位在一片压抑的平静中得以保全。
但那时并不知晓未来的我心里还是免不了忐忑,生怕吴王真的一怒之下掀起兵祸,也怕父亲和群臣会顶不住压力将阿启交出去谢罪。
忧惧之下,我一度病倒——最初倒也不算是真病,只是因为没睡好而有些精神不济。我命人将我生病的事情大肆宣扬了出去,以期能得到父亲的怜悯。然而父亲似是看穿了我的伪装,又或者是根本就对我毫不在意,在我“卧病”期间,他不闻不问。我没办法,只好一面命人收买我父亲身边的近臣,打听他究竟有无废太子之意,一面联络窦氏的亲族,向他们询问解决问题的方法。
时间久了,在惴惴不安之中,我真的病了。身处危机之中的阿启反过来还要安慰我。
“你为我如此担心做什么?”他坐在我身侧轻笑:“太子之位是陛下给的,他若要收回随他去。但不论如何,你的馆陶封邑总不会丢。”又说:“就是日后还要劳烦阿姊花费钱帛养我了。”
“切莫说这样的话。”我病得没有力气起身,只能拽住阿启的袖子骂他:“你是太子,今后会是皇帝。一个吴世子,不值得赔上你的储君之位。应当还有办法、我再替你想想办法……”
少年时的我并不在乎阿启对皇位究竟抱有怎样的心态,我只知道他必需是太子,决不能被动摇地位。那时我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一件事——我的富贵与权势,是依附着阿启与父亲而得来的,尤其是阿启,是因为他做了太子,所以我的母亲才能当皇后,之后才有我的长公主之位。
阿启杀吴世子的时候,我甚至想过,我可以替他动手。我的弟弟是未来的万乘之尊,手上怎能有血污?
但这份对阿启的爱护,究竟因为他是我弟弟,还是因为他是太子?
阿启见我许久不语,便换了严肃的语气同我说:“阿姊不妨先猜一猜,若是陛下废黜了我,诸王之中,有谁可为储君。”
我顺着他的思路去想,最后摇头:“阿参、阿武年纪太小,阿揖更是连路都走不稳。”[1]
“阿姊知道这些就够了。”他满是笃定:“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陛下都不会废了我,纵然废了我,他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者。所以,阿姊还在慌什么?”
按他的说法,我的确没什么可慌的。
后来一段时间过去,这场风波逐渐平息,再无人提起。
然而那份恐惧却渗入了我的骨髓,偶尔有时候会在午夜深梦的时候将我惊醒。
不久之后,我离开了长安。
一开始的时候是为了养病散心,行至太华山一带时,我得知了一个消息——我的女弟昌平快死了。
那年恰好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周胜之因卷入了杀人案中,被我父亲除国——若非这件事情,我几乎都快把昌平给忘了。那时距她出嫁随丈夫前往绛邑,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当我得知昌平病倒的时候,我想的是:昌平与周胜之必然感情很好,她是为丈夫忧心而病了。
我怜悯我这个女弟,于是便动身前去绛邑看望她。然而抵达那里后我眼前所见的景象,却让我颇有些惊讶。
周勃那时还活着,却已是满头白发虚弱无力的老人。在他的身上,我看不见昔年诛灭吕氏、逼杀天子的锐利。
而周家宅邸陈旧、僮仆粗俗,行走此间,我隐约能嗅到腐朽的气息。
在这里我没有看见周胜之。我女弟病卧在榻,他作为丈夫、作为迎娶了帝女的臣子,难道不该侍奉在侧么?
有侍婢在我追问之下给出了答案,周胜之这时候,正忙于饮酒作乐,流连花丛。
并且她还告诉我,其实这些年来昌平和周胜之的感情一直都不是很好,我的女弟在周家,没少受丈夫的羞辱。
纵然昌平与我并不同母,听闻她这些年来遭遇不幸,我亦深感愤怒,当即命左右侍从去捉捕周胜之。
老聩衰朽的周勃只蜷缩在角落里看天,周家上下无一人敢于出声。就在这时,一名少年站了出来,喝问我:“长公主将以何罪名缉拿我兄?”
我认得此人,他是周勃的次子,名亚夫。
我说:“你兄长对我女弟,即天子之女不敬,我当对他施以惩戒。”
周亚夫答:“若有人犯罪,上至王孙,下至黎庶,自有官府审理。”
我说:“好,那就将你的长兄押至县衙。”
周亚夫仍是挡在我面前,僵硬如磐石:“还是那个问题:我兄长犯有何罪?”不等我开口,他继续说了下去:“《律令》有言:‘妻悍而夫殴笞之,非以兵刃也,虽伤之,毋罪’。做丈夫的即便是殴打了妻子,按律法判定尚且无罪,更何况我兄长待公主从未有过逾距之行。长公主凭什么惩戒我的兄长?”[2]
我那时才真真正正的垂眸看向了周亚夫。这个年轻人的言语使我愤怒,可在冷静下来后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胆色。他与这死气沉沉的宅邸格格不入,明熠生辉的眼睛有几分像曾经的周勃。
假使天命庇佑周氏,这个家族有朝一日得以复兴,那么办到这一点的人,绝不是周胜之而是我眼前这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