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作者而言,事情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时间永远在记忆中自由流动。故事的尾声正在逼近,而我谋求用不断的回忆阻拦那一刻到来。写到720事件后的恐怖之夏,过去的夏日便自然而然浮现。究竟是我选择了这段情节,还是它选择了我?
那是1942年7月,德国人还在顿涅茨河的时候。
第二装甲团的坦克长龙沿着沙岸缓缓前行,河对面,大片金黄的庄稼地明亮得令人目眩,似乎一直延伸到无限远方。许多人必须戴上墨镜眺望,免得损伤眼睛。那里,目标就在那里,伏尔加河畔的斯大林格勒。
团长西克尼乌斯嫌行军速度太慢。他让司机一路开过车队,对每个指挥官喊话,催坦克加速前行。眨眼间,先头部队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沙尘腾起,黑烟冲天,团长的桶车撞雷了!
人们还不及反应,有个身形从燃烧车辆一跃而出,大声咒骂着,狠狠跺灭鞋底火星。在大家惊骇的注视下,又一枚地雷从他脚边的松软沙土探出头来。
奇迹般的是,团长看起来只有些皮肉伤。可军医担心脑震荡,非押他到后勤部队躺了几天。就他一个,孤零零睡在一间农舍里,外面是尘土飞扬的道路,再远处是无边无际的空旷草原。
后方的夜异常安宁,鲁道夫一夜没能合眼,白天又烦又头痛,不知道可以干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干。这讨厌的单调景色,还有灰扑扑的墙壁和被单!
在他度过青年时代的警察宿舍和军营里,也总是铺着灰色的被单。生活就是演习,值勤,军官食堂,骑马,然后还是值勤和演习。默默无闻地期待战争,战争却没有来。等时机到了他就要离开军队,去做一些真正让生活快乐的工作。以后他不妨追随父亲当个商人,也可能他会成为马术教练,或者干脆去美国。人年轻时总以为自己有那么多可能……
他很想对谁谈一谈这些念头,可这点小伤告诉妈妈未免太好笑了。至于天各一方的兄弟姐妹(足有八个呢),总不能轮流汇报一遍吧。他身边倒有些亲近战友。胡贝现在也是单身汉,见他为死了妻子伤心,鲁道夫有时甚至感到一丝忌妒。同辈人都当鳏夫了,他在这世间居然还没有真正爱过……
他躺在暖洋洋的七月天里,一切夏日声息从敞开窗户飘来:士兵跳进河里游泳的吆喝,女人离开教堂的歌声,放暑假孩子的欢笑,于是他便想起一个断了音信的年轻女人。那姑娘正在家里做什么?……他很想再给她写信,想抛掉虚伪的长辈语气,告诉她,这儿已经不用裹大衣了。他规规矩矩吃饭,关心自己人的时候也会想想外国人。东线总有战事,他的黑装甲制服都穿成灰色了。他受了伤,今天他很沮丧……他回忆着,幻想着,几乎能听见她急切的脚步声靠近。
这是怎么回事?他早已经认命,习惯了自己关心自己的生活,现在竟发起这种美梦来。
鲁道夫睁开眼,脚步声的主人是勤务兵。他转过头装睡,那小子却高兴得跑到床边来了。
“长官您有客人!”
行吧,他的好战友总算想起要看看他,还送来一枚崭新的银质战伤勋章。三次,这是他第三次为伟大的德意志帝国流血了。伤员今天还缺什么?他半开玩笑半是伤心:一个姑娘。
结果当真来了个年轻漂亮的乌克兰女人,说是给他当护士的,结婚不久丈夫成了战俘。她看了眼德国人,就露出一个听天由命的忧伤微笑。
这事在东线见怪不怪,不知为什么把鲁道夫激怒了。他面色铁青回了前线,几天不搭理人。好一群狗东西!野蛮的风气,肤浅的心灵!多么奇怪,那几个狗东西实际都有教养,有感情,每天虔诚地给妻子写信,可能内心根本不赞同,只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就坦然干出了这等好事。
在他的战友、他的圈子里,相同的“只因为”难道不是每天都在上演?怀疑厌倦着这场战争,战斗中却比谁都尽责。讨厌的同事却一起大笑,歧视的民族却和她们睡觉,明知罪恶的行径却习以为常,嘲笑当权者的谎言却如法奉行……一切真心想法都不见行动,只剩下例行公事,随波逐流,这样的生活不是已经毁掉了吗?
*
一年过后,他终于可以和那个姑娘谈论这些事了。踏着嫩草和铃兰的清香,他们刻意走得很慢,让她的朋友和他的参谋消失在前方。
几个士兵路过,好奇地看了一眼,没有认出他们的指挥官。今天他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裁缝正忙着给他制服换上金红交织的肩章领章,乐队在排练庆贺仪式用的欢快音乐(这是16装甲师的阅兵乐《色当进行曲》,法国人听得咬牙切齿)。再过几天,新将军就要带领他们到意大利去了。
不知不觉,两人都停下了脚步,半是痛苦,半怀希望。她默不作声,坏兆头。说到底,是不是该事先请胡贝培训一下?目光相遇时,她脸上泛起红晕,好兆头。德国空军轰然飞过,坏兆头。她没费心去看,好兆头。她慢慢抬起脸,她的微笑闪着光。
“我一直讨厌普鲁士、军队和将军,是你们把好好的国家变成了大军营。但是——”
她两手一伸,拢住了他的腰。
将军败下阵来。“我喜欢您。”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