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卡回想起多年前那个闷热雨夜的情景时,总会公正的评价:“蛇蝎美人吗?莱妮倒算不上,比她更坏的我都见过。比她更迷人的我也见过。但不管怎么说,我还真没见过她这样的。她能把人最深层的原欲表演出来,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这真是够滑稽的,”1939年四月的最后一晚,她向邻座伊利亚斯·阿本德罗特惊叹道,“看看这些中学生!这演的是什么玩意儿,《一名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德国青年》?他们打算全程做集体操蒙混过关?”
阿本德罗特懒洋洋的伸长腿,带着怜悯表情看向她。“这里可是柏林,普芬尼希小姐。柏林。”言外之意便是歧视西里西亚人狭隘无知了。他是反犹周报《冲锋队员》的编辑,美因茨出生的哲学学士,二人相识在宣传部的新闻人员例会上。一星期前的事。
艾丽卡没吭声。她老家在波尔肯海姆,下西里西亚地区一个不到五千人口的小镇。来柏林五月有余,她已经习惯首都人对自己家乡的态度:“波——波尔肯海姆?那是什么地方?”善意点的则会说:“哦,就是慕尼黑郊外的那个镇吧。”
准确而言,是慕尼黑500公里外的那个镇。
“乡巴佬”倒算不上什么,比这更难听的她也领教过。对于残疾军人和图书馆员的女儿、一文不名的中学毕业生、十八岁零六个月的艾丽卡·普芬尼希来说,眼前最头疼的问题是怎么为这出柏林青少年戏剧大赛写报导。除去在场座无虚席、人头涌动之外,她什么印象也不曾收获,还打了半小时瞌睡!
按说报导比赛的事情原本轮不着她。艾丽卡目前是施特雷洛太太手下的实习助理之一,施特雷洛太太是《柏林画报》的时政版编辑。可一旦发现她儿子也参加了比赛,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谄媚心态,艾丽卡立即自告奋勇将这活揽了过来。
我明天就丢饭碗了,她悲哀的想。
“假如我是您,小姐,”阿本德罗特又开始带平直无味的莱茵腔讲话,仿佛看穿了她的处境,“我会重点关注这场比赛不同凡响的评委阵容。看到没有?”她顺着他歪脑袋的方向望去,占据评委席的生物五花八门,有络腮胡子的白发老头,有制服革履的金发青年,不一而足。“老先生是来自伦敦戏剧表演学院的客座教授达尔顿,中间是保罗·恩斯特,戈培尔最喜欢的作家,右边……”
“那个矮子是谁?”
“啊。那是莱因……是冯·诺尔曼。驻法武官。”
“哦。”贵族,又一个离艾丽卡太过遥远的名词。“怎么,他对戏剧文学很有造诣?”
“我可不会这么说。有个地下笑话:法国书店老板娘向他推荐科莱特的《Chéri》(谢里宝贝),他想当然以为是萨德那类的热辣辣读物,兴高采烈买走了三本。”
她冲他回应了个相当大胆(且下流)的夸张表情。她早想明白了,外乡人在首都混得开,要么有钱,要么有才,要么有色,否则就只好不要脸。幸好,后者于她尤为得心应手。
剧院黯淡下来,幕布落下又再度升起。来自青年团的主持人捏起嗓子报幕:“诸位,接下来是莱辛文理中学的《特,特,特兰西瓦尼亚的阴谋与爱情》。表演者:伯恩哈特、温克勒、施特雷洛等。”
艾丽卡笑起来。“真想知道导演和主持人哪一个会先杀掉对方……我是不是听见了施特雷洛?!”
由于她是个感官发达的人,在得到肯定回答的刹那,艾丽卡浑身的血压、神经和心跳值瞬间到达了巅峰,愚蠢的生理学家甚至可能给这种体验冠名情*欲高*潮。在如此状态里,她痉挛的举起望远镜:“啊,谁是舞台上那个让阿波罗黯然失色的美丽人儿?我的心告诉我,那就是年轻的施特雷洛先生!”
“醒醒,你老板又不在这。”
“您看不出那是个女孩?”
两个声音同时打断艾丽卡的马屁精状态。她愤愤跌回现实,白了阿本德罗特一眼,又瞥向前排的棕发男人:“您连望远镜都没有,怎么就看出是女孩了?”
“我是他们的指导老师,不客气。”约翰·迈尔笑眯眯的露出八颗白牙,装模作样冲对方微微一鞠身。“那个是莱妮,莱妮·伯恩哈特,我们班的大美人,可惜缺点头脑。不过她扮起男人还真不赖,您觉得呢?”
莱妮。她在速记本上默默写下这个名字。旁边加注:W1+W2。(编者:分别是wunderbar和wunderschoen的缩写,“棒极了”“美极了”)
话到此时,这出戏的女主角,谢里的情人、半老徐娘前交际花蕾雅出场了。艾丽卡再次举起望远镜,只见那位“女士”竭力风姿绰约的走到舞台中间,宽大飘逸的丝绸晨衣和浓妆也掩不住男性化的本质。台下一阵惊讶的低声感叹,“她”脚步迟滞了片刻,在懒洋洋摆弄一串项链的谢里面前停住,闷声不吭。与其说是剧本设定,更像是……忘词了。
包括艾丽卡在内的许多观众默默放下望远镜,面部肌肉处在一种微妙的受控与失控状态之间。
台上的蕾雅终于开口,用一种强捏出的沙哑中年妇女声音念叨:“把它放下,亲爱的,这条项链你摆弄够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