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纪事(下)
4月13号星期四
汉斯重返校园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莱妮没来上学。她被禁足了。约瑟夫急得发狂,仿佛已经看到不幸的心上人被责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关在屋里没水没面包吃。
他的幻想和事实略有偏差。实际上,莱妮家正在发生的是一出东拉西扯的混战故事。这出故事有两个主角:尤里乌斯和海莲娜·伯恩哈特。他们不是夫妻,是父女。
听好:两个伯恩哈特都是一个简称德国的国家即德意志Reich的公民。这个国家的国歌如下,正如他们都非常看重的许多事情一样,毫无逻辑:
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
高于世间的一切。
无论何时,为了保护和捍卫
兄弟们永远站在一起。
从马斯到默默尔,从埃施到贝尔特
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
地球上有数不清的国家,但没有一个比他们所属这个国家的国歌更荒诞自大了。很难说清是这种国家塑造了伯恩哈特们这样的人,还是伯恩哈特们这种公民构成了这样的国家。总而言之,他们就是这样的德国人。伯恩哈特先生狂怒的痛斥莱妮的性-取-向,以进疯人院的前景胁迫她认错。莱妮歇斯底里坚称自己是正常人,她“非去参加比赛不可”;然后父亲就以她没有男友的事实反驳回去。总之吵来吵去,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逼莱妮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不罢休。
伯恩哈特太太镇定的旁观这场父女互殴。自从丈夫加入nazi party,他的头脑似乎也一并上交了。但她是个柔顺的家庭妇女,五年来始终默默忍受丈夫暴-君式的统治。直到现在,她觉得女儿的咒骂着实没错。尤里乌斯就是个精神病。
时针敲响九点。伯恩哈特先生忽然从混战中抽身而出,恶毒敏捷的把老婆孩子往家里一锁,自己带着所有钥匙上班去了。要不是害怕从此失去做头发的零用钱,莱妮本可以打赢这场战斗。现在母亲哭,莱妮叫。莱妮哭,母亲叫。她们不知道的是,幸亏莱妮的指甲在父亲脸上留了几道痕迹,他同事还以为他养小情人的行径暴露了呢。
一出超越德意志472082平方公里面积的世界性家庭悲剧。
然后是另一类德国人。他们修养良好,讲求理性(当真?),喜欢炫耀自己接受的无用教育,从而制造出更多混乱。比如未来战争中的大部分军官。
比如莉斯·舍恩。
她刚从校工手里得到一份来自杜塞尔多夫的电报:本月19日抵柏林。空军复检。特此知会。G·鲁贝尔。
莉斯恰好在拜读同乡弗洛伊德的大作,知道了同性-恋多半起源于自恋。如此看来,她身边最符合的人就是:莱妮、约瑟夫、弗里德里希,还有京特·鲁贝尔。
她能不能顺势把京特介绍给自己男朋友当男朋友?
她男朋友此刻就在不足一公里外的马路上。准确点说,他和他的同志正在马路上为元首生日庆典如火如荼的操练。
这是又一类奇特的德国人,大约由混不下去的无产阶级、异想天开的大学生、离经叛道的社会青年和被漂亮制服蛊惑的其他人士组成,他们的过人之处是身高一致(要凑齐这么多一米八也不容易),相貌符合凭空捏造的雅利安标准,对我党信仰坚定。他们为柏林市容添色彩,还有个响亮动听的名号:“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又名柏油马路士兵。
压过三小时马路后,士兵们终于得令就地休息了。既然号称人人都是共信仰的兄弟,要和等级森严的国防军划清界限,休憩间便出现了以下对话:“温克勒同志,你咋还没结婚呐?”
弗里德里希险些被这个没眼色的二等兵气死。偏偏这时候三营的迈尔中尉插话说:“我太太都在期待一个孩子啦。”
这家伙是个咬文嚼字的大学生,去年底才成家,立杆见影升了衔,等他当爹还有望再升。于是乎在面子鞭策下,弗里德里希回答:“谁说的?看报纸留神点,没见我前几天发的结婚通告吗?”
等他把婚期、婚戒和新娘的脸全吹嘘完过后,弗里德里希惊恐的意识到,他要是不在这星期向冷-战中的小女友求婚成功,就得躲到古巴去了。
伯恩哈特家。莱妮和母亲找不出东西当午饭,只好啃面包。
“我要嫁给帮我打开屋门的第一个人。”莱妮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
母亲忧心忡忡,断定隔夜面包在女儿头脑里制造了奇怪的东西。她怎么能想嫁给自己父亲呢?
最后一节课,汉斯盯着前桌格洛里亚娜的后脖根看了二十分钟,脑子里回旋着《北回归线》的乱七八糟场景,然后被自己恶心到了。
约瑟夫在邻座折腾他的课本。折来折去。
还有一个半月就要Abitur了,施特雷洛先生。它在英国叫A-Level,在美国叫SAT,在中国的名字最简短有力,令人闻风丧胆欲死不能,叫高考。
汉斯偏过脑袋,结果映入眼帘的是莉斯。她面前摊着课本,动作极其轻微的撩起裙摆,在低头整理长筒袜边缘。
救命呐。
放学了。缺少莱妮,谁也没再想起为即将